张国纪不远万里将家养戏班子带去京城,就是因听惯了昆山腔,不愿再听回海盐腔。昆山腔的特点是行腔优美,以华丽而婉转、柔漫而悠远见长。使用的伴奏以曲笛为主,根据情节起落,辅以笙、箫、唢呐、三弦、琵琶等乐器,声势浩大。这些特性都恰到好处地嵌合张嫣编排的剧情,也合了朱由校少年心性。
杨玉环身着花笼裙出场,海棠色背景衬其娇。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唐玄宗专宠玉环,两人情比金坚,恩爱无匹。唐玄宗为博玉环欢心,荔枝成熟时,总要跑死好几匹快马,运送荔枝,只为美人一笑。
两人共作《霓裳羽衣曲》,杨玉环跳此舞以娱君王,盛装舞动,宽袍大袖,仙袂飘飘。台旁笙箫齐奏,琵琶弦动,声如流水,唐玄宗沉醉其中,台下看客们亦沉醉其中。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悄语低言,海誓山盟。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张嫣弱化了唐代后期的皇帝昏庸,荒淫无道,政治*的史实,用唱词直接跳转。
好景不长,安禄山发动叛乱,皇室流亡在外,途经马嵬坡,高力士带头处死了杨玉环的哥哥,宰相杨国忠,又齐逼迫唐明皇赐死杨玉环。
张嫣在情节上做了一些改动,为了凸显出两人的真情,改为杨玉环不忍见爱人左右为难而自裁。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场上响起了隐隐抽泣声,宫中女眷们大都被情节所感染,用手绢轻按眼角。
伴奏独剩琵琶,信手轻轻拨动,似心碎一般,杨玉环如泣如诉地唱着:
死和生割不断情肠绊,空堆积恨如山,空嗟叹。
杨玉环退场,只留唐明皇形单影只,徘徊不去,思念佳人不可得,时时触景伤情。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谁想那夜双星同照,此夕孤月重来。
场景一变,唐明皇忽然听闻海外有一座蓬莱仙山,有道士亲眼目睹,其中住着个仙女,音容笑貌,无不像唐明皇朝思夜想的杨玉环。唐明皇为解思念之苦,抛下一切,只身出海。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见到了笼罩在云雾之中的蓬莱岛。
背景换为月白软烟罗,是张嫣为此幕专着人做的新颜色,为了凸显出仙境虚幻缥缈之感,杨玉环换了一套素净的服装,背对观众,翩然起舞,在轻逸水袖的衬托下宛如仙女。舞的正是唐明皇最爱的《霓裳羽衣舞》。
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仙女回首,配乐齐停,画面定格了一瞬,所有人的呼吸都一滞。唐明皇一看,不是玉环又是谁,顿时举袖掩面泪垂,音乐再度徐徐响起,为两人的重逢欣喜。
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
到今日满心惭愧,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羡你死抱痴情犹太坚,笑你生守前盟几变迁。
(合)会良宵,人并圆;照良宵,月也圆。
愿普天下有情的成眷属——
唐明皇和杨玉环从此隐居仙山,远离人间,不问世事。琵琶声扬到最高处,戛然而止,接着回到曲笛的调子上,逐次低了下去,营造出渐行渐远的感觉。
全场寂静,只余低低抽泣,一时间所有人都没从戏中缓过来。音戏搭配,效果远胜张嫣想象,她不禁也被带入了戏中,鼻尖发酸,眼眶红红。
☆、41.推波助澜
全场寂静,只余低低抽泣,一时间所有人都没从戏中缓过来。
高永寿轻触脸庞,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出来的呢?或许是唐明皇思念佳人而不得时,或许是杨贵妃为情而死时,或许是整个天下都在反对两人的爱情时。
他感激地望向张嫣,她比起合卺夜初见更加瘦了,细看下几乎快撑不住宽大的礼服,果然这出戏是费了心思的。
高永寿也没有忽略,坐席间的客印月。她正狠狠地看着他,或是他脸上的泪。她目光中警告的意味不言自明。高永寿有一瞬间腿软,但很快便镇定。
“此戏妙绝。”高永寿语带哽咽。他是说给朱由校一人听的,话音甚低,因张嫣坐得靠近,这才听到。
张嫣被他的话带回了神,此时此刻,朱由校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成败就看此刻。心高高悬起,甚至顾不得掩饰紧张的神情,她望向朱由校的脸。
朱由校脸上一松,放声大笑:“真是新鲜!朕看得入迷了!赏下去!”
虽然其余妃嫔们不敢直视皇上,但都在注意着这边的情况,朱由校的话准确无误地传入众人耳中。戏班子从戏台后鱼贯而出,跪了一排,大喜谢恩。妃嫔们这才放任脸上流露出意犹未尽之色,用手帕擦干脸上泪痕,一人接一句品评这出戏,一时间场面笑语晏晏。
张嫣面上只是矜持笑着,眼风扫过宴席间的客印月,她正气急败坏地瞪过来。张嫣不愿看到她,便转头看向朱由校,恰逢朱由校开口叫张嫣,“皇后。”
他身后的高永寿竟还在默默流泪,梨花带雨,张嫣心中了然,对他温柔一笑。他也挤出了一个笑,清泪犹挂在脸庞,神色楚楚,尤是动人。
朱由校带着赞许神色说道:“这昆山腔果然好得很!今后宫内梨园弟子皆学此唱腔。”
张嫣嘴唇微张,却未出声。高永寿眼尖看见了,俯下身在朱由校耳边悄声说了些话,朱由校双眉一挑,“噢”了一声,又赞道:“皇后的编排也是好得很,果然费心了!”
“才疏学浅,让皇上和妹妹们见笑了。”张嫣看着朱由校,加重了话中的语调,“皇上喜欢就好。”
朱由校抚掌笑了起来:“好得很,好得很!”
皇上说完话的同时,其余的妃嫔们立即也附和着笑起来,场上更添热闹之气。
张嫣对高永寿微微点头示意感谢,在他的提醒下,朱由校才想起这出戏有她的功劳。朱由校将话说了出来,旁人才会看见,皇上认可了她这个皇后。
傀儡戏一事已了,她说出了关键的那句话,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朱由校也当着众人的面赞了自己,目的已达到。但魏忠贤当下的势力渐渐壮大,连带着客印月也越发嚣张。王安已死,在后宫孤身一人对抗他们,终究还是不利,如此想着,张嫣的目光在坐席间的四妃身上缓缓扫过。
王如妃,段纯妃,范慧妃,李成妃,也是妃嫔中容貌仪态最为出众的四人,皆面带微笑,端然而坐。张嫣不意间发觉,王宛儿虽也有笑容,但细看之下总是片刻即逝,强撑出来的笑容下实际还是满面忧色。
午间大宴过后,因着吃饱喝足,胃中积食,朱由校暂时没有心思做木工活,便伴着张嫣一同去了坤宁宫——自然又是高永寿的功劳。而不知为何,他自己却没有随侍在朱由校身边。不过这倒是让张嫣松了一口气,因为她想跟朱由校说的事,高永寿听了可能心里会不好受。
回宫后,张嫣吩咐小厨房去做了消食解暑的酸梅汤,方成盛和语竹都在门外候着,张嫣早就打算好了要说的话,先开口问道:“皇上,近来是有烦心事?”
朱由校毫未怀疑张嫣为何突发此问,直接皱了眉头,随口抱怨道:“朕已不上朝避着他们了,他们还要上些奏疏来烦着朕。”
张嫣自然知道朱由校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前朝的大臣们,点点头,顺着笑道:“皇上被烦扰得都没心思做正事了。”
朱由校点点头,毫不避讳对皇后谈及朝政,不悦道:“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要朕福泽后宫,雨露均沾,让后妃们早日绵延后嗣。朕生不生儿子,是朕的私事,也要他们来管!”
张嫣自然知道朝臣们上了什么奏疏,等的就是朱由校这句话,立即道:“朝臣们确是扰人。”
朱由校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但张嫣接着说道:“只是,皇上只需临幸一人,便可堵住悠悠之口了。至少可以安静好一阵子,以小换大,臣妾以为值得。”
朱由校本就不太有主见,经张嫣如此一说,面上显现几分犹豫。张嫣立即顺数推舟道,“王如妃人才出众,温婉贤淑。”
王宛儿近来总是愁眉不展,张嫣猜测她是因担忧客印月早晚会同她为难才如此,便想趁此机会让她蒙受隆恩。若是朱由校喜欢,客印月自会收敛,也好叫宛儿安心些。
“哦?为何不是梓童你自己?”朱由校有些好奇。
语竹进来递上了酸梅汤,张嫣摸了摸瓷碗,凉热恰好,便推到朱由校太前,口中一边随意说:“皇上登基以来,未踏足过后宫,臣妾作为皇后已是失职,怎敢再独霸皇上隆恩。临幸四妃之一,也好叫内廷中其他妹妹们多些指望,更好堵住朝臣们的嘴巴。”张嫣不敢说出最主要的那个原因——她不想。
朱由校喝下了酸梅汤,露出笑容,大赞比御膳房做的还要美味。
张嫣也笑着说:“皇上忍下这点儿委屈,事后臣妾会让小厨房做新的吃食亲自给您送去。”
朱由校仔细想了想,最终,面上的不快散去,答应了下来。送走他后,张嫣终于松了一口气。就像哄小孩似的,张嫣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