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知冷冷瞧着她那熟稔而又猥琐至极的打滚姿势,又一次质疑了谢家人的挑人眼光,慵懒道:“我。”
车里飘动着稠而不腻的香气,是安西都护府进贡的上好*,助神安眠的好物什。声音耳熟,谢安浑身戒备的身体在盈盈香气中慢慢放松。捶捶晕乎乎的脑袋,借着外头灯笼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她隐约瞧清了说话的模样,顿时清醒了过来:“公子!”
她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不巧马车一个颠簸,人又重新跪坐了下去,才受伤的膝盖再受重创,整个人歪在地上登时眼泪飞了出来:“嘶。”
李英知冷眼看着她折腾得死去活来,看够了戏方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来:“起来。”
谢安疼得泪花直泛,心里却亮堂堂的很,不是李英知白霜怎么敢和丢破布袋子似的把自己丢进来啊。熬夜赶路赶得头昏,又是在气头上,谢安想也没想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不用!”
冷冷的声调和寒天腊月里的冰冻似的,说完自己扶着枕靠一瘸一拐地慢慢蹭了上来。
李英知看看自己被打开的手,这谢安看着瘦弱劲倒不小。掌心碰触的那一刹那,李英知还感觉到她的虎口处似乎有层薄茧。世家子弟,尤其被看中培养的嫡系男子们,哪一个不是文武并重。这层薄茧意味着什么,李英知再清楚不过了。
两人的手一触即离,谢安已哼哧哼哧地爬起来,半趴半倚在软垫上。趴了一小心会,觉着气氛不对,想想自己方才的话和举动确实不太客气。马车里没有点灯,黑黝黝的,谢安偷窥着李英知的神色,无果。
敌不进我进,谢安一咬牙,主动赔罪:“公子,方才我失礼了,请公子不要怪罪。”
“谢姑娘何罪之有,本君怎么没看出来,”凉飕飕的声音一听就是来找茬的,“谢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谢安沉默,心中生气,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聊天啊。我都主动赔罪了,你摆个谱就着台阶下就好了。要我说什么啊,要我说,打你算轻的,我想的是砍死你啊!
于是,她索性装作愧疚得说不出话来,继续当自己的哑巴。
装聋做耳,李英知瞥了她一眼,却没有再斤斤计较下去。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露出小狐狸尾巴来,邵阳君大人优哉游哉地闭目继续养神。
谢安也闭着眼,心却如擂鼓般噗通噗通直跳,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李英知仿佛看穿了她什么。在这个人面前,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啊。揣着对未来满满的不确定性,谢安再度陷入了沉睡。
这回她是真睡着了,在她的背后,那座宛如棋盘般规格严整宏伟的大秦帝京离得越来越远。
可她知道,她终究会再回到这里的。
从始至终,她,都是属于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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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京往魏博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直取官道,一路向东,此路最为平坦也最为快捷;二是从黄河分之的洛水,扬帆而下,过东都,成德最后再至魏博。如在平时,取径洛水,坐个小船赏个河景,吃吃河鲜,自然惬意非常。然而现下这分秒必争之时,且又逢洛水春汛,水流湍急,走官道是最合适的选择。
可李英知选的却是水道,出了西京到码头时天蒙蒙亮,一艘满载货物,船头挂着沈字锦旗的中型货船正静静地泊于岸边。李英知毫不客气地敲醒了谢安,揪着她领子也不管人醒没醒就提上了船,起锚走人,一丝停留都没有。
谢安倒也乖巧,晕头转向地被拎上了船不吵也不闹,瞅着天色未明,便自顾找出个干净的地方蜷了起来继续睡。
李英知终于维持不住他的贵族风范了,一盏凉茶泼了过去,从上马睡到上船,这得多大的能耐啊!
“你是猪吗!”
半柱香后,谢安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李英知旁,慢腾腾地用巾子擦净脸上的水珠。
相处短短得时间内,李英知已看出她是有点脾气的,可能脾气还不小。这就是了,哪个世家女没点娇纵性子。谢安这样圆滑识时务,懂得见风使舵的,反倒让他万分不放心。
谢安被泼了冷水,人也彻底清醒了,心中恶狠狠地踩了李英知无数脚,面上定定的,甚至还舔了舔挂在唇上的茶水,面不改色地夸了一句:“好茶。”
对,她就是猪,要不然也不会脸皮这么厚。
李英知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叫谢安起来,他两眼飞速地打量了一番谢安,青色的僕头,素色的男式胡服,上面还斑驳地染着茶色,再看她一脸无赖相,哪里有半分世家女的气质来,分明是个破皮无赖。
他看了一眼就眼睛疼,挥挥手:“内仓里有襦裙,给我换了去。”
谢安一愣,看看自己,不乐意了。他管天管地,还管自己穿什么啊:“公子,您都说要赶路,穿胡服比较方便。”
李英知淡淡瞥来:“让你换你就换,哪来那么多话。”
得,谁让他是她的衣食父母了。谢安纵满心不乐意,也听命地去了内仓。正将胸前的丝带系好,船身一晃,虽然幅度极是轻微但谢安仍是察觉到了,船停了?
水声涛涛,外间的响动听得不大分明。谢安随手套上半臂,悄悄走到舷窗前,看了一眼紧合的门后,轻轻拨开了一寸窗。
清晨,河面上飘着浓淡不均的雾,视野模糊。但谢安费劲地瞅了半天,仍然瞧见在船舷左侧有片灰蒙蒙的影子,不大,像是渔家出河的船。船头立了两个人,虽看不清面目,但可见一人腰间配了把约有两尺长的刀。
这种刀在中原不常见,宽柄窄刃,刀头半弯,刀身沉重,是胡人喜欢用的刀。
另一个人则穿着与中原人差不多的衣裳,正昂着头与船上人说着什么。
谢安正瞧得仔细,忽然佩刀的高个似有所觉朝她这边看了一眼。谢安心噗通一声跳,慢慢的,轻轻的,挨着船壁退回到原位……
站定没有片刻,甲板上响起脚步声,随后入了她与李英知的船室。谢安尚在思量着来者是何人,就听李英知含笑的声音柔柔响起在门外:“让你换个衣服怎么换了这样久?”
那声音温柔得谢安顿时毛骨悚然,分明是黄鼠给鸡拜年的口吻啊这!
☆、第十一章
谢安有点为难,从脚步声判断,外仓不止李英知一人,多出来的人很明显是渔船上的人。这般鬼鬼祟祟的行事,可见来人的身份不简单,与李英知商谈的事也不简单。
一旦她跨出这道门,就意味着彻底上了李英知这条贼船了……
“人都在船上,现在后悔是不是晚了?”隔着一道门李英知似乎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扇子在门上敲了三下,“你若当真后悔的话……”
谢安咬一咬牙,平心静气,霍然拉开了松木门,头昂得高高的,目光咄咄逼人:“我要是后悔了,大人就会放我回去吗?”
李英知想都不带想的,一口道:“那肯定是不能的。”
谢安干巴巴道:“若我执意要走呢。”
李英知理直气壮:“灭口啊!”
“……”她就知道,谢安没对李英知这厮的良心抱有过希望,见他还有话要念叨马上先将一军,“姑娘家换衣裳都是这么慢的,大人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姑娘家?”李英知瞧了眼瘦瘦小小的她,眼神从她细细白白的脖子上往下滑了几寸,摸摸下巴摇摇头,“再长个两年吧。”
谢安被他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禁不住低头看看自己,衣裳挺合身也没哪脏了啊……
“哈哈哈。”外仓内一直旁观的陌生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指着谢安道:“怀仙,你这小女儿当真可爱的很,许了人家没,没许的话留给我家小子做个童养媳呗?”
女,女儿???
谢安与李英知两人皆是脸一黑,谢安反应敏捷,黑亮亮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一圈,嘴一张乖巧无比地叫了出来:“阿爹!”
这一叫,让本是打趣的陌生人眼珠子快掉了出来:“怀,怀仙,你还真有那么大一个女儿??”
李英知额角猛地抖动了一下,没好气地将谢安扯了出来,动作柔和有礼,捏着她胳膊的力道却疼得谢安没咬碎了牙根:“叫向谦兄看了笑话,这是京兆尹府上的女郎,单名一个安字。前些日子奉他父亲之命,投入我门下做个释文解字的学生。”
“京兆尹府上的女郎……”来者脸上的笑容淡去不少,投向谢安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探究,“那便是谢家的女儿了。”
谢安一边被李英知捏得想跳脚,一边被那人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这人穿着一身中原文士的衣裳,却是一圈短短的络腮胡,额头黑宽,两眼如虎眸,不瞪人还好,一鼓起来盯人就是副凶相,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虽说此人打扮谈吐故意偏向汉人,可谢安还是辨识出他应是北方一带藩镇的武将。北方藩镇中人大半具有突厥人的血统,额梁宽眼鼻深,骨架也比汉人高壮上许多,说他是武将是因为谢安留意到他腰间的佩刀。与先前她看到的那人腰间长刀不同,这是柄短刀,可大致样式是相同的,再看它花纹复杂,用料不凡,可见主人身份非同一般。
谢安很熟悉这种短刀的样式,因为在十几年前,它曾牢牢架在她的脖子上。谢安忽然觉得很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势冲天,大雨瓢泼的雨夜,连着脖子上已经愈合的疤痕都在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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