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们重遇之后唯一的对话。
她看着走廊上三步一岗的卫戍们肩上背着枪,隐隐起忧。
外面的雨声加大,哗啦啦地落在地上,叫人看着就像无数个蝗虫正在乱闯飞舞一样,不禁心烦意乱。
一阵旋风将屋檐顺流成线的急雨刮在她的脸上,身上,她的衣裳瞬间被泼湿了一半,雨水慢慢沁进心里,更是一阵贴身凉意。正待此时,一条手帕被呈到她的面前,她回头,原是香曼。
香曼啪得一声点亮了火苗,从口中幽幽吐出,一个接一个灰蒙蒙的烟圈,只见她一只手放在另只手肘下,抽完一根,又点一根。
香曼何时学会抽烟的,还一副老练的模样,唉,香曼终究是变了,习诗暄用手帕擦干湿气的同时,暗暗观察香曼,这样的香曼恐怕是要越陷越深,她一直不知道香曼身后的男人竟会是陈京文这个干瘪老头:这个品德败坏,但又手握权势的奸诈司令。
香曼终于抽完了烟,将放在湿漉漉的栏杆上的烟头一个一个地掷向磅礴大雨,那些小烟蒂很快就被雨水吞没,这时,她忽然转了头过来,静幽幽地盯着诗暄,她那束幽怨毒辣的目光,任谁看了都有几分害怕,更何况习诗暄。
“习诗暄,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会变得如此无情无义?任浩没死多久,你就立马择人待嫁。”香曼一语道破她心中的魔障,那魔障藏得深,露得浅,却是强烈地撞击自己的良心,直戳最痛之处,她无法矢口否认,在香曼面前愈加不可。
她的全身只觉秫秫发凉,发梢被风吹散得四处飞乱,抓住手帕的手指节段段无力,此刻面对这种质问,她只能软弱无力。
香曼毫不在意她的情绪变化,还直戳她的痛处,“哼!你就是这样爱任浩的!”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诗暄,为了挽救任浩,她扪心自问已算竭力,任浩本就带着阴谋靠近她,她却那样奋不顾身地爱他,就算知道真相,还为了他和父亲翻脸,为了营救他,甚至不惜拿生命去威胁父亲,她是一个纯粹的女子,就算不为爱,也不能让救命恩人死在自己手里。
她这样的苦心,怕是谁也不能体谅,习暮飞不能,杨踞铭不能,此刻咄咄逼人的香曼也不能。
难道任浩本身就没有过错吗?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得到一张作战地图,就这么利用她,欺骗她!她想不明白,却也做不到彻底地恨他,在她看来,所有的所有,就由着他的逝去而变得扑朔迷离。
为什么他死了,要让她一辈子不安心,一辈子恨人,一辈子被人指责,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那次雪夜驱狼,悬崖舍身的那一句生死关头誓语:你若跳下,我亦跳下。
“够了!你凭什么身份指责我?数落我!”习诗暄被逼迫到了绝境,心情低落无比,她带着颤音低吼道。
香曼夹在手中的香烟,被诗暄扯了过来,她的手臂扬高,朝楼下高高一掷,然后,字字句句地为自己辩解,“就算他死了,也不能怪我,是他先陷我于不义,为什么我偏要有责任去救他!”
香曼眼眶瞬间红润,身体再次逼近她,语气绝望而低哑,“你早先就有杨军长,为何要招惹他,现今他如此英年早逝,你可曾想过他平日里是个多好的人,对.....你又是多好么?”香曼的最后一句是真心实意的,是她遥不可及的,是她的憧憬,当然,她也知道那些都是泡沫,因为,任浩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将永远长眠于荒野中,留存的记忆也只停留在诗暄身上。
此话一出,香曼克制不住地凄然泪滑,习诗暄听后,心里悔恨交织,亦是泉涌而出,两人孱弱孤零地守望彼此,心中突然产生了某些共鸣……不管生活变得如何,她们之间共同的焦点仍就是在那个在泥土里变烂变臭的人身上。
两人缄默了半晌,相互望尽心中的痛苦,不甘,无助,责难!过去的前尘往事一并朝她们打来,她们被浪潮卷进了雄浑的海水当中。
那些欢笑时光,愉悦岁月,一直都有她们存在的影子,就算要刻意忘却,但留在记忆深处的情感,总会在适合的时当一跃而出。
县城内外风雨交加,暴雨狂愤催打所有,把两个泪人儿愈加摧残成累,心肝被逐一击碎,两人再回首经年,交集的人生不过是一场迷离烟雨而已,似幻似真。
忽一阵紧凑的皮靴声传来,是上楼梯的脚步声!她们忙各自背过身掩饰泪容,几位卫戍慌乱地越过她们,破门而入。
那么的不顾礼貌!
☆、红衣妆
“司令,紧急军务!”卫戍抹干额头一排密汗,不顾身上淋漓的雨水,朝陈京文报告道。
陈京文听后眉头紧蹙,随后拍案而起,“还要军纪么?一群瞎猫乱蹿什么!没看我和杨军长在谈事么?”
“报告司令,前线防御站来报,北军野战军二大队突潜行至离县城最近的山区,现今离县城只有二十里,防御战已经全线预备当中。”卫戍全身湿透,水珠滴答滴答从头落到脚,待一鼓作气说完后,焦灼无比地看着陈京文。
陈京文抖了一下,将酒壶失手,瓷壶落地成花,他的脸上突显巨大的恐惧,而且他的手已抖得摸不住那柄烟枪了。
香曼和诗暄两人站在外面听见声响,互相对望后,眼中交替过一色惊惶,然后自然而然地各自回到本来的位置。
杨踞铭亦同样焦虑不安,但他竭力保持镇静,尽力让自己头脑清醒,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加以分析后,立刻下令道,“速回作战署,传令下去,所有陈司令军团和三十六军团高级将领全数来营商讨部署作战策略。”
回作战署的路途中,雨水全数落在汽车上,倾盆之势,山地皆为动摇,雨水狂烈肆意,军车的挡风玻璃被雨刮器迅速刮及一侧,这样大的雨声,轰轰作响,怕是因此才淹没了远处的轰隆炮火声。
习诗暄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一旁临危正坐的他。此刻的他,就像是手中握了根绷紧了的箭弦,一触即发。他那紧皱的眉心,笼罩着无尽的愁云,沉闷地让人不禁担忧。他在口袋里掏东西,掏了老半天,最后,只得敲了敲前面的卫戍,“你身上有烟没有?”
卫戍连忙把一盒烟和火柴一块递过去,他正准备放在嘴上点燃,忽然被旁边的那道光亮慑住,无奈何,只好摆了摆拿烟的手,“暄暄,我忘了。”说完,将烟正准备收起盒中,听见她说,“你抽吧,我不介意。”
杨踞铭楞了会,依旧把那根烟推进盒中。
两人坐在后座上无言以对,即便靠得相当之近,却又像有万水千山阻隔彼此的交流。
轰轰轰......
剧烈的炮火到底还是把雷雨交加的县城给轰醒,随着那急骤而起的大炮声,风雨此刻显得那么微小无力,慢慢地被一连串的炮弹给湮没......
诗暄瑟瑟而抖的身体缩靠在车边,眼睛不停张望模糊不清的车窗外,那柔弱的样貌,还有方才未有收尽的悲伤,此时此刻在一路若有若无的光影下彰显无遗。车里车外不太光亮,可杨踞铭完全能感受到她的惶恐。
毕竟是女人,战火撼动的县城,让她心下一顿凄惶,真没想到,战火来得如此之快。
他更下定了决心要全力护她,于是强迫自己必须冷静,待准备之后,朝她微启唇齿,“别怕!有我在!”
她回眸迎上那双笃定坚毅的眼眸,一颗吊上吊下的心,随之平缓,那样的神奇!战事的出现,让两人仿若把彼此之间的隔阂一并忘记,只留存那一片生死相伴的赤诚。
她信他!
飞驰的军车刚到作战署,杨踞铭不等卫戍过来开车门,就兀自推开,正要屈身而出,被一只冰凉的小手给拉住。
“铭哥哥,切要小心。”诗暄不知哪里冒出的勇气,眼见这车就要停稳当了,意识到他必定是要火速赶往前线,他整个人都将处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中,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快要跳了出来,情急之下便伸出手指。
杨踞铭显是被这一动作给阻滞,来不及给她任何回复,就被外面拥挤过来的将领们给吸引过去,他只在她的手背上重力一握,便从车踏板上矫健一跳,踏入雨中,溅起一个水洼。后面的军车也紧随而来,门口也陆陆续续来了另一批将领,只见此刻的陈京文脸色显得极端难看。与杨踞铭刚一碰头,不敢迟疑地,率人马跟了进去。
诗暄在车里看见杨踞铭被许多将领簇拥着往大门里匆忙走去,嘈杂的人声慢慢盖过了他的声音,最后,她根本听不见他是否还在和其他人说话,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习诗暄与香曼在侍卫官举伞的遮罩下,各自从车里走出来,但雨水泼来,还是弄湿了她们的红妆。
一位侍卫官从前方形色匆匆的人群里退了出来,小步跑到习诗暄面前,微喘地对她说,“习小姐,杨军长叮嘱您要记得吃点主食粥菜,我这就叫炊事班做点吃的给您送过去。”
“可我刚刚吃过了。”诗暄不明其意,诧异地问。
侍卫官老实地回答,“杨军长说您方才几乎没动筷子,怕您肚子饿。我这就下去办事了,等好了,我直接送到您屋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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