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药碗放在木桌上,将争得脸红耳赤的弟弟们使劲拔开,气愤地嚷道,“你们什么时候能不生事?妈妈都病成这样,爸爸又被小红兵带走,我们这个家还要不要照顾?”
“姐姐......”两人都怯生生地看着因气愤而小脸涨红的姐姐,不敢说话,更加不敢再争吵,姐姐指挥着他们去外面做事,他们也只得乖乖照作。
姑娘进去后,看见妙青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木然地望着天花板,便急着叫她,“妈!妈!”妙青此时病得几乎是皮包骨头,眼角的皱纹徒添了数道,更显苍老,凹陷下去的双眼失去了以前的灵气,喝进去的药丝毫不能见效。
女儿每日不敢松懈,因为父亲进去的时候千叮万嘱,无论母亲如何绝望,都要让她好起来,直到他出来,姑娘每日开解母亲,并老和母亲讲些他们一家五口以前开心的日子。
姑娘自有记忆起,她就知道她和弟弟们是国家干部的子弟,父亲母亲都是受人尊敬的领导,出入还有吉普接送,家是四合院,他们一家人住,还请了个阿妈来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粮食配给从来不会少......
“你爸和你哥什么时候回家?”妙青似乎被姑娘的叫声给吵醒了,她皱起眉头,一副苦得要呕吐的模样,姑娘走过来喂药,也没回答她的话。
妙青仰头喝下了那碗用中药熬出来的黑乎乎的汁,她自从被断断续续地送进监狱里,不停地受折磨,有时会被逼到绝境,当神经恍惚的时候,她就胡乱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自那后,有些上初中的小红兵就会让她自己挂上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她是不要脸的电影演员,下流的□□.......
她二十几年前的确是上海的一位知名演员,但那都是为了掩护自己的地下身份,本以为解放后一切都好了,谁知道,居心叵测的人搞出事,一片红色恐怖袭来,把旧账一笔算出来,她们这些人非但没有任何功劳,而且还成了无产阶级的叛徒!
真是不讲任何道理的年代,什么都只歪曲事实,有些人就是无恶不作。
他们这代人也算上了一定岁数的人,被一群小小年纪的孩子指着鼻子,敲着桌子骂来骂去,时间久了,很多人都麻木了,任由这些人恣意妄为。
“哥还在大学学校里,和一些老师同学一起,现在还好,没有什么单独教育。”女儿看着妙青吃完了,才放下心来,和妙青说一些关于大哥的事,妙青听完,看起来表情轻松了一些,又问,“你爸呢?”
“他们说爸这几天表现不错,说不定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在女儿的印象当中,爸爸是个和蔼正直的干部,是个关爱妻子和儿女的好丈夫,怎么可能会有那些子乌虚有的事?她又想起那天红小兵对她冷嘲热讽的话,心里头就很不舒服,于是,她板起脸说,“这些人真是无赖透顶!硬说爸以前和军阀的女儿谈婚论嫁,有资本主义倾向之嫌,抓了他连天盘问,简直是无理取闹。”
妙青闻言一怔,不过,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早就料到,这些人翻旧账的本领极妖魔化,再是隐秘的事实也会被某些想要捣乱的人挖出来,她以前是做过电影演员,怎么了?这就影响风化了?
还不知道何人何时会把叶之龙和她的事捅出来,她预感到时候快到了……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两人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幸亏有位上级领导对此事异常了解,他没有被策动,为她求了情,上面的人看她病恹恹的,老实巴交的,什么都肯服从,就把她先放回家里先养病,病好了再去下乡劳动。
“凌凌,不要听那些人搬弄是非,你爸是清白的!”妙青坚定的表情让女儿凌凌见了更加踏实,她猛得点点头,“妈,我们一家会好起来的,你要坚强!”
妙青眨了眨眼睛,想起这几年所受的屈辱,泪全涌了出来,她气若游丝地抓住凌凌的手,那是一张多细软的手啊,妙青再看自己手上的几道褶皱,更是感伤不已,“凌凌,妈会坚强的,会等到你爸出来。”
凌凌犹豫了一会,望了望妙青,欲言又止,不敢说的模样,妙青靠在床上,一眼就看了出她有心事,“有话想和我说?”
凌凌支吾着,“那个......那个......”
妙青将眉头收紧,凌凌只好说了,“妈,你听了可千万别激动!”
“还有什么消息能令我激动了,我现在已是受尽摧残,千疮百孔的人了,你快说吧。”妙青悲从心来,几年的时间,已把往日明丽的电影明星,顷刻间变成了一位半百老人,“莫不是你骗我,你爸出了什么状况?”
凌凌赶紧摇头,眼泪不知觉就滴答滴答落下,“妈,叶伯伯昨晚去世了!”凌凌本以为妈妈会痛苦,至少会流泪,一个认识几十年的老朋友,就这么凄惨地死在了牢里,妈妈能不痛心吗?再加上,他们两家又交往甚密,所以,她知道消息以后一直踌躇着,到底说还是不说。
可奇怪的是,妈妈却没有哭的,甚至还带出一丝释然的笑色,然后在軨軨面前自言自语道,“去了好,去了也好啊!他一身硬骨,又一生深明大义,明明是英雄,硬是被人当成脚下的蝼蚁去肆意踩踏!被这帮人如此折磨,何以承受,何以承受呀......”说着,说着,妙青终是坚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凌凌看了后悔不已,收住了悲痛,连忙去劝慰妈妈。
妈妈偏偏这时开始哭得厉害,胸口又堵又胀,一股腥气上来,吐得一口鲜血,落在地上,凌凌啊的叫了一声之后跟着就是一顿大哭,引来外面的两个男孩,再后来,屋外吹起了接连不断的口哨声,脚步声,严厉的批判声,哭声,一时之间,充斥了这间破旧的屋子里,封不严实的玻璃窗户被一道道狂风趁机跑了进来。
过了良久,屋子里才平静了下来,红小兵抓不到什么事,看着妙青一副苍白身骨,快要死去的样子,也懒得搭理,凌凌好不容易央求他们让她出去请医生,他们才进去看了看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头发凌乱地贴在枕头上,好像没有呼吸一样,这才同意放人出去。
凌凌待叫了兄弟两看好母亲之后,抓起一个书包就要跑,谁知,会被妙青叫住,声息的孱弱令凌凌止了脚步,“凌凌......”
然后,凌凌按她的指示在一个旧箱子的夹层里找到了一块深蓝格子的手帕,手帕看起来是外国货,看起来和摸起来还是和崭新的一样,保存的很完好。
凌凌泪流满面,心里刺刺地痛,不解地问妙青,“妈!你要我找这个出来做什么?我还是先去请大夫吧!”
妙青的嘴唇渐渐成乌青色,然后泛了紫,眼神开始有点涣散,好像根本看不见她一般,凌凌很是惊慌失措,于是大叫,“妈,妈,你看看我,看看我,我给你拿了手帕,拿到手里了啊!”
妙青根本没有听见凌凌的哭声,只是听见她说的两个字而已,然后说了一句,“交给你......爸!”
说完,心里的大块山石终于落下来,整个人感到好轻松,真的好轻松!这样久了,她疲惫了,厌倦了,最后终是要物归原主了,这一生能与任晖结成连理,生儿育女,已经是够福气的了!只是她偏是任性,藏起了那张手帕,一藏就是许多年,她自个都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他最初发现时手忙脚乱的,而她冷冷地旁观,再后来,他索性不再作声。
自后,孩子、工作、样样事多,她自己也忘记了手帕的存在,如今,她心里的疙瘩忽然消失了,那些往事好像一股清风吹进她的脑海里,断断续续地就这么一个一个扑捉回了记忆。
“记得......”妙青憋着了口气,抬起头,似乎所有气力都集中在喉里,她不知道迸发出声怎会这样艰难,以前她是最喜爱唱歌的......凌凌此时已经哭哑了声,另外两个孩子也扑倒在她的身上,她一个挨一个摸了摸脸,心痛不舍。
终是能抱住了三人时,妙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僵硬地保持了一个姿势,外面的广播喇叭又开始轰轰作响,不停地播放着改造.......她听了一阵猛烈心悸,狠狠一抽,一口气提不上来......抱住孩子的姿势永久不变了......【小说下载尽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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