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闻贵妃突然离开后宫来到前殿,连忙迎出去。贵妃不仅一身缟素,簪饰全无妆面尽毁,泣涕伏于阶下,还捧了一抔黄土洒在面前,额抵黄土,芙蓉玉面泪痕斑斑,煞是可怜。
皇帝大惊失色,蹲下扶着贵妃双手连问:“妃子快快起来!这是何故?”
贵妃不肯起来,泣道:“妾听闻陛下将御驾亲征,以万乘之尊临凶危之地。妾受陛下恩情隆重,岂忍远离左右,让陛下独往凶境?只恨妾身为女子,不能随行军中,宁可碎首阶前没入黄土,魂魄时刻伴随陛下,好过日日倚门望盼担惊受怕!”说到伤心动情处,珠泪涟涟,宛若梨花带雨,看得皇帝心疼不已。
皇帝当即道:“妃子爱朕护朕之心,众卿的心意,朕都明白。罢了罢了,朕已是行将就木的老朽了,老骥伏枥,也不过空有千里之志,哪能像年轻后辈一样建功立业、沙场扬威呢?”
贵妃这才止住哭泣。太子、宰相等人都道:“陛下保重圣躬方为社稷之福,幸甚!”
皇帝道:“可是东都失利士气低迷,朕若不亲征,谁可担此重任反败为胜呢?”
杨昭道:“封将军虽失利,尚有高副元帅在后,退据潼关之险,暂时无忧。”
不提倒好,一提高封二人皇帝便一肚子气,怒道:“封常清大言不惭失落东都,高仙芝更是不战而败,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此二人徒具盛名,不提也罢!若不是临阵换将有损士气,又念在高封是我社稷功臣,这失地之责岂能不究!这回先记着,容他二人立功补过。”
杨昭道:“高封二位将军存着将功补过之心,必能振奋意气,力挫强敌重竖军威。臣昨日去拜访西平郡王,见他仍抱病在床,还担心高封之后难寻与安禄山匹敌之大将呢。”
皇帝听他提起,便问:“哥舒近况如何,仍为风疾所扰么?”
杨昭回道:“郡王风疾已近痊愈,只是他心忧国事,听闻洛阳败绩,气急攻心险些复发。如今只有些气淤之症,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皇帝点点头:“希望他早些痊愈才好,唉。”回头挽起贵妃,同回内苑。
所谓亲征之事,刚开个头便就此作罢了。皇帝又命宫人重为贵妃整妆,并于当晚设宴,令韩国、虢国夫人都来相陪,安慰贵妃。
至此自然没他的事了,杨昭寻了个借口退下,独自出宫回省院去。
腊月的天气已极是寒冷,兴庆宫花园里处处可见前日的残雪痕迹。河里早结了冰,一直冻到河底,桥上的白玉栏杆也像冰柱一般,靠近了只觉咝咝的凉气。
河里有贵妃的黑珍珠,陛下与贵妃的定情信物,扯断了丝线,一颗一颗落进河底深处。那时他就是站在这里,那时也并不只他一个人站在这里。
俯身于栏杆之上,他的双肘撑着石栏,手拢进袖筒中,触到那份没有用上的潼关求粮草的表疏。指尖划过缎面封皮,柔滑而冰凉,就像那些硕大的珍珠。丝缎渐渐被他的指腹所温暖,又像她颊侧的肌肤,让他缠绵流连不去。
他深深呼吸,吐出的气在寒风中化作袅袅的白雾,一瞬间迷茫了眼前,转瞬又消散不见,踪影全无。
她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他不知道,也尽量避免去想,只想相信她说的,等她回来,很快。也许就在下一个呼吸间,她便会像那无形的白雾,幻化而现。
“相爷。”
杨昭以为是幻觉,紧接着那不辨雌雄的声音又喊了一声。
他惊喜地转过身去,白雾缭绕中隐约只见一抹细长人影,暗色便服衬着皙白肤色。他心中一荡,向前一步颤声唤道:“你回来了?”
那人往后一退,讪讪笑道:“相爷安好。”却是一个白面宦官,手握拂尘半低着头,又翻起眼皮偷偷窥伺打量他。
杨昭认出那是潼关高仙芝驻军的监军边令诚,心情霎时坏透,脸上却挂起笑容来,问道:“原来是边监军。逆胡陈兵关外,潼关危急,监军此时不在军中监守,怎么回长安来了?”
边令诚刚见到他失态的模样,这会儿又被他皮笑肉不笑地一问,心里不由一突,陪笑道:“咱家岂不知潼关紧要,只是我一个没有实权的小小黄门,能顶什么用呢?那边上场打仗的心不齐,咱家在后头急白了头发也无济于事啊!”
派宦官为监军,本就是皇帝防着将帅而安插的眼线,监军与领军将帅素来是不睦的多,相安无事就属不易。瞧边令诚这不忿的模样,自是与高封二人闹得不快,回来向皇帝打小报告来了。
杨昭笑道:“监军所言极是。要是前方将帅领兵有方上下一心,王师雄兵何至于败溃若此。陛下刚刚还在为此事大发雷霆,要严办败军之将呢。”
边令诚小心接道:“做将军的吃一次败仗也就罢了,却不该夸大其辞,长敌志气灭己威风。军心动摇未战先惧,如何不屡战屡败?”
杨昭讶道:“竟有此事?何人胆敢如此?朝廷重兵岂可交于此等鼠辈之手,非要参他一本不可。”
边令诚这下定了心,愤愤道:“还会有谁?大言不惭、遗失东都,王师数万大军就毁在他一人手上!”
杨昭却不接话了,转而问道:“监军此番回朝入奏,之后将往何处?”
边令诚一怔,回道:“咱家职责所在,自当即刻返回潼关大营。”
杨昭道:“监军虽有皇命在身,但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了军营还是要居人之下。这回监军就算办了祸首,回去后只怕还要受点委屈啊。”
边令诚与高封二人不和,一怒之下入京来向皇帝告状,想办封常清一个兵败失地、动摇军心的罪名。但封常清与高仙芝交情颇深,就算扳倒了封常清,与副元帅高仙芝愈发交恶,届时边令诚的日子自然不好过。
边令诚立刻换了一副苦脸:“相爷明见!咱家眼见数万子弟枉死,一时脑热气愤不过,竟忘了自己后路,多亏相爷提醒!咱家空有监军虚衔却无实权,只能任人宰割!还望相爷指点迷津,救咱家一命!”
杨昭道:“监军何须惊恐,只要不再居那人之下,便可安枕无忧。”
边令诚道:“咱家身在军中,亲眼见兵败惨状,不战而失地百里,深忿将帅之无能失职!但陛下深居禁内,又宅心仁厚,没有追究元帅罪责。咱家无凭无据,单凭一张嘴皮子,陛下岂会信我?可怜那些战死的士卒,白白被无能之辈断送了性命!”明明是不满高封压制与之争权,还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
杨昭道:“监军若真为士卒着想,就该当机立断,以免更多将士折于庸将之手。”
边令诚抬头看着他,小声道:“咱家愚钝,还请相爷明示。”
杨昭掏出袖中那份求增粮草的表疏:“天武军出发之际,兵部先出一月粮草运往陕郡。如今不过才半月,怎就粮仓见空?上万石的粮草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怎么能说没就没了?”他瞄了一眼边令诚,一手敲着那锦面表疏,叹道:“左右藏库虽满盈,但都是轻货钱帛,叫我一时之间上哪儿去弄这么多粮草?我都不敢告诉陛下,真是愁人哪!”
这半月的粮草去了哪里,边令诚当然清楚。官军自陕郡退往潼关,一路仓皇而逃,兵马相践踏,死伤甚众,哪还管得了那么多粮草,都被叛军缴获了。退到潼关后,这败逃的狼狈之状自然含糊略去不表,否则又当天威震怒。
边令诚心下了然,低下头从杨昭手中接过奏疏,收入自己袖中。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想女主了……我也想女主了……下章就回。
☆、十七章·玉乱(3)
边令诚也是个狠角色,被杨昭这么一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狠捅了高封二人一刀,不仅在皇帝面前极言二人惨败之状,更捕风捉影,说封常清以贼摇众居心叵测,高仙芝盗减军粮中饱私囊。
封常清吃了败仗后,多次陈说叛军厉害以警示轻敌者,未免会挫伤己方士气,说他“以贼摇众”还勉强过得去;高仙芝盗减军粮则完全是欲加之罪,就瞅着高仙芝未如实上报的空子阴他一招。
这显然是杨昭的惯用伎俩,边令诚倒是一点拨就学会了。
皇帝听到战败实情已是气得不轻,又闻高封这两项罪名,不由大发雷霆,加上边令诚巧言令色存心挑拨,一怒之下,命边令诚执敕书至潼关军中,斩高仙芝与封常清。
杨昭得知皇帝欲斩高封时,边令诚已快马加鞭匆匆离京,唯恐再生变数。他的本意只是想撤下高封换上于他有利的将领,谁知边令诚狠下杀手斩草除根。高封二人也算一代名将,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委实有些冤枉。
他不过叹息一声,随即着手准备取代的人选。
安禄山起兵月余以来,官军连续败绩,一片低靡,此时终于来了一点振奋人心的消息。就在边令诚奉旨前往潼关的第二日,皇帝余怒未消,朝上却收到来自朔方的捷报。
安禄山麾下大同军使率兵寇振武军,被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击退,并乘胜攻克静边军,接着进军包围云中郡,仅以二千骑兵便攻克了马邑,开东陉关。东陉关往东南几十里便可直达太原、河北诸郡,深入叛军腹地,解救河北河东郡县,令洛阳的安禄山腹背受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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