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内已经没有一栋完整的屋舍,墙缝泥堆上钻出一丛丛的野刺槐,杂草遍布。她只能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在废墟草丛中穿行,往日走过无数遍的道路也被砖瓦泥土掩埋。
进门后左拐,穿过一条自南向西的九曲回廊,是她走得最多的路线。后来书斋和她的院子之间加了门,须从花园里绕过去了。现在那弯弯曲曲的回廊还能看得出大致的形状,书房屋舍却被草木掩盖,黑暗中只见微凸的轮廓,如同荒弃的坟冢,过往都在那里埋葬;花园里的荷塘早已干涸,池底的泥沙晒出一道道错综的裂纹,像一张巨大的历经沧桑的脸。
人非,物亦不是。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过去一年多了;又过得这样慢,竟然才过去一年。
她茫然地穿过枯池,走到中央半没在泥里、碎成数段的石鹤石莲旁。池中泥沙淤软,她似乎踩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子,把脚挪开,却看到泥中有隐约的白光一闪。
她蹲下身去,把泥沙拨开。
那是一块破裂的玉佩,雕成莲花形状,边角磕碎了,裂缝里嵌满了污泥。它显然已埋在这里很久,上下穿缀的丝线都已朽烂,只剩这一截光润的白玉,隔着三载光阴,从淤泥中重现天日,在她面前静静绽放。
背后草丛突然悉簌一动,她惊了一跳,失声道:“什么人?”
草里声响又停歇了。她心口还在突突地跳着,轻手轻脚地走近,伸手去拨那半人高的野草。草里似乎还埋了毁坏的家具,泥面上露出几截烧断的木柄。
她把手里提着的香烛酒壶放在空地上,扶着木柄跨过去。一开始没察觉,待整个人都越过去了,才恍然醒悟过来。
她所站的地方,埋着一张榻。
她正握着的木柄,原本雕的是缠枝花纹,密匝繁复的花样,突起一朵花苞,硌得她手心生疼。榻上铺的箬竹席,在肩背上压出一条一条细密的纹路。他的手掌被瓷盅盖子划出了血,从她肌肤上抚过时,便如烙铁一般灼人。
那时她是那么不情愿,然而如今,竟成了难得的旖旎回忆。她再求触碰一下他,哪怕只是指尖,亦不可得。
就像这荒寂无人的废墟,再也回复不到往日繁华富丽的模样。
她往前跨出一步,草丛里躲着的小东西受了惊,从她脚背上嗖地一下蹿过去,钻进旁边的乱草堆里。
她顺着它逃跑的方向望去,远处隐隐约约透着一点火光。
火光尽处是庖厨,未被大肆劫掠,只塌了一面墙,还有人居住的痕迹,此时已灭了灯烛灶火悄悄躲起。
菡玉朗声道:“胡虏已被广平王驱逐出长安,官军入驻,乡亲可放心外出了。”
门前果然现出一道人影,是个衣衫褴褛乱发覆面的女子,难怪这里会有闹鬼的传言。
女子认出了她,把覆在脸上的乱发拨开,冲到她面前来抓住她的双手:“少卿!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我是明珠啊!”
菡玉大惊,没想到会在这里与明珠重逢。临走时她没有安置明珠,她一个弱女子居然独自在战乱中挣扎存活下来。
明珠十分机智。叛军打进长安,相府首先被抢掠一空,一把火全烧了。她估计以后不会再有人来废墟中,就悄悄躲在这里。又怕万一被胡贼发现要遭污辱,用锅灰涂脸乱发覆面,让人以为废墟闹鬼,不敢靠近。如此蛰伏了一年多,居然未被发现,得以保全。否则以她的姿色,无依无靠,乱世中早已折堕飘零。
明珠从藏身之处捧出一个旧木头匣子给她。菡玉接过来一看,里面摆着一黑一白两盒棋子、几支秃毛笔、笔洗、镇纸等物,都是再眼熟不过。
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明珠道:“这些是我从瓦堆里翻出来的,全是相爷以前用过的东西,好多都找不着了,棋子也不全……我想少卿一定会回来,这些东西你应该会想要的,好歹也算是个纪念。”
菡玉忍泪道:“谢谢你,明珠……”手指抚过那一粒粒犹圆润晶亮的棋子,神思便飘得远去了。
明珠站在一旁陪着她,默不作声。
菡玉放下棋子勉强一笑,把手中的玉佩也收入匣中。提起来一看,手心里只剩一条朽断的丝线,玉佩不知何时已经失落了。
她连忙回头去找,明珠提起风灯追上她。两人在池塘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找了好多趟,就是不见玉佩的踪影。
明珠问:“是很重要的东西么?”
菡玉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留给她的东西很少,每一样都是重要的;但没了他,哪一样也都不重要了。
菡玉回到池边空地,取回留在那里的香烛水酒。黄纸被风吹散了一地,她默默地一张一张捡起。
明珠问:“少卿夜间来这里是为了祭拜吗?明珠可以为你引路,这里我很熟。”
菡玉默然点头。
明珠在前掌灯照路:“少卿,这段回廊你一定还记得吧?尽头就是相爷的书斋,再过去是你以前住的院子。那边还有两段围墙,正好折角可以挡风,生了火也不容易被人看到,咱们去那里烧化好不好?”
菡玉跟在她身后,廊下忽然有一线微光一闪。她的视线被吸引住,猛然间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一把推开明珠冲了过去。
弯月爬上了树梢,朦胧月色照见廊下挂着的莲花玉佩,微风下轻轻打着旋,时而反射出一线月华亮色,时而又转过去隐入昏晦。
明珠提灯追了上来,将风灯举起照亮。这下终于看得清了,玉上还残留着半截朽烂的线头,但穿孔里又穿了一根完好的黑线,末端胡乱打了个结,靠它将那块玉挂在九曲回廊檐下。
明珠并不知道那是她的旧物,吓得退了一步:“怎么会有块玉挂在这儿?少卿,方才你过来时注意到了吗?我好像没有看到……”
菡玉恍惚地摇了摇头。
明珠左右看了看:“莫非这里还有别人藏身?不可能,我在这里住了一年了……少卿,是不是有人尾随你?”
谁会尾随她到这里来?谁又认得这块玉佩,会悄悄在她身后捡起,挂在她必经的路上?
她举手把玉佩摘下,紧紧攥在手心里。不敢呼唤他现身,怕吓着明珠。
她的猜测是对的。他真的在,而且只要李泌一离开,他就有机会接近她。
菡玉将明珠带回崇化坊,依旧留身边照顾,只是比以前更加亲厚,有一种劫后余生、相依为命的感觉。
她在世上的亲近之人,已经不剩几个了。
广平王克复西京后不久,新帝乘舆也回到长安,同时派韦见素前往成都迎接太上皇还京。
菡玉趁机上表请求随韦见素一同入蜀。
韦见素也因为依附杨昭而被新帝冷落,罢免了他的宰相之位,改迁太子少师。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新帝眼里,菡玉和韦见素都是太上皇朝的旧人了,同意了她的请求。
李泌自然不可能和她同去。蜀地路遥难行,一来一去至少要两个月。这两个月里离得足够远,如果当真如她所想,他一定会再出现的。
她把明珠托付给李泌,让他暂时代为照应。
韦见素听说菡玉自请入蜀不免吃惊,但二人共事已久,彼此相熟,菡玉经历种种韦见素都清楚不过,他自己也是刚遭遇罢相,只是相对一叹,并未多问。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了完结交稿的希望,撒花!
☆、尾声·梦回(4)
此次入蜀仍是沿上皇西幸路线走,第一日傍晚抵达金城县,在县城馆驿留宿。
当初长安陷落、上皇仓皇幸蜀,金城县官吏皆自顾逃命,馆舍无人接应,空旷凄凉;如今广平王收复西京,皇帝回宫,官军稳住了京畿以西地面,金城县也恢复如常。
驿馆经历战火而败,后又加以修缮,已经面目全非,周围的道路也变了方位。
菡玉还记得下榻金城驿馆那日,上皇及暮未食,她把将士们自取米粮所炊豆饭献与上皇,就是从西面那道门出去的。从旁边绕过去,有一条穿过树林的小路,可以一直通到驿馆背后荷塘边的……
只是当时二人成双,如今只剩她形影相吊。
她沿着那条路走去,慢慢踱到驿馆背面。原来野蔓丛生的树林经过战火显得愈发芜杂凌乱,有的树被拦腰斩断,有的连根刨起,翻出其下黄褐的沙土。
林中连路都改了样,原先那条石子小径不知埋没在了何处,斜着倒叫人踩出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来。
菡玉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土路往林中走去,远远瞧见银白的光亮,似是明月映在水上的反光。
满池荷花无人照看,已经败落了,被水草野萍挤去了生存空间,半边荷塘还填入了挖壕沟的沙土。塘边那颗老树也被火烧去半边,然而生机未灭,树干上又冒出新生的枝条嫩芽。
她将一块旧布铺在树下,席地而卧。十月的夜里已经有冬天的寒意,露水深重,草尖结霜。
整整一夜,不曾有人寻来。但是清晨她醒来时,发现身上并无霜露。
菡玉夜不归宿,被韦见素知道了。他大约也猜得出她为何不在馆驿,第二日便故意绕开马嵬驿,免得她再触景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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