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有奇异淡雅的熏香,氤氲缭绕。她识得那香味,那是每次师父为她塑形时惯点的,有凝神固魄之效,为了让她与新身体融合得更好。
她慢慢地回忆起来。广平王挥军东进再取洛阳,在陕郡直面对阵安庆绪十万主力。她冲入敌军阵中,身陷重围,被乱刀砍中,而后便失去了知觉。
围攻她的人大约有三四十个,那么多刀落下来,想必都砍成肉泥了,难怪只能重塑形体。
她已经这样“死”过很多次,每次都是相似的死法。那些刀剑一齐向她袭来,有时肢体被切开时仍有意识,她忍不住会想,他临终前最后一刻的恐惧、痛苦、无奈、不甘,她是否也能感同身受。
然而并不能。她知道自己死不了,短暂昏迷一段时日,师父或师兄总会再把她救醒。
她躺在榻上没有动。梦里的情景犹自历历在目,那么真实,触手可及,仿佛那才是亲身经历,而两军对垒战场阵亡只是南柯一梦。
她仔细回忆着梦里的种种细节,分明就是重复了她一年多来的行迹历闻。正是因为都是自己经历过的,才觉得如此真实。
只有少许的细节有所偏差。
大和关那次遇险,是他救了她吗?
并不是。她被利剑穿胸而过,叛军以为她死了,丢弃在野外,随后被赶来收复大和关的将士所救。叛军也没有被妖异邪祟所惑自相残杀,而是被官军剿灭。
凤翔元帅府的树影憧憧,是他在窗外悄然接近吗?
也不是。真的是奸细刺客,被她察觉,然后落网了。
宣阳坊的废墟里,他当真为她捡起遗失的玉佩挂于廊下,暗示他的存在吗?
没有。捡到了玉佩是真的,遇见明珠也是真的,玉佩丝线断裂遗落在地,是明珠心细发现的。
入蜀迎接上皇还京,途经马嵬驿,陈玄礼突发急病,是他作祟报复吗?
仍然不是。太医诊断陈玄礼就是年老中风,后来几乎治愈了,只落下腿脚不便的毛病。
而那些不一样的细节,恰恰是最重要的。
最后他当然也没有现身与她相见。梦有多美,醒来后就有多残酷。
幽冥鬼神,多么虚幻而又无望的希冀。
枕边依稀还有睡梦中留下的泪痕。悲伤就像漩涡,那样容易沉溺,每每愈沉愈深无法自拔,醒来枕间都是漩涡里淋漓的水迹。
她回想起梦里所见他的模样,漆黑遮面的斗篷,沙哑干涩的嗓音,这分明是卓月的形貌,被她一厢情愿地错乱嫁接到他身上。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她曾经爱恋过的人,因为一支玉笛的牵连,梦里才会将他们合二为一。
然而他们那么不同。舍却自己性命倒转时间、挽救山河苍生这种事,杨昭不但会嗤之以鼻,还会猜疑他另有私心。
可惜她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什么都没能改变。卓月牺牲唯一的作用,也就是成全了她和杨昭罢了。
有时她忍不住会想,她这样费劲力气回到十六年前,浮沉挣扎,到底有什么意义?
爹娘还是死了,小玉还是成孤儿了,安禄山还是造反了,大唐还是败落了。
就连杨昭,他也还是如她预知的那样死在马嵬驿了。
十六年已过大半,最后留给她的,竟只有满身落寞情伤。
早知如此,何必让卓兄牺牲性命?如果今后再遇到他,一定不会让他这么做,不要欠他了。
门外传来脚步轻声,然后有女子轻轻唤道:“先生。”
是明珠,她所称的先生则应当是李泌。
李泌问:“她醒了么?”
明珠答道:“方才过来还没醒,我就先去厨下熬了点粥。”
李泌应了一声。明珠又道:“先生请留步,明珠有个不情之请。”
李泌道:“但说无妨。”
明珠道:“听说先生在长安时就对陛下许下高志,收复东都后即辞官回归山林。如今东都已定,不知先生可有回山打算?”
李泌似乎对她所提之事略感惊讶:“为何问起这个?”
明珠道:“我只是希望……少卿能早日离开这战乱是非之地。山林清净悠闲,远离红尘,或许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泌不语,明珠又道:“先生数过没有?短短几个月,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她的语声更低下去:“先生难道不明白?她这是在求死。”
菡玉在屋内静静听着。
梦里她的许多想法,都是她平时不敢想,或者刻意避免去想的。比如对陛下、建宁王、陈玄礼等人的恶意,比如幻想世间有鬼神,再比如——
她对他说的,我多想和你一样。
多想和你一样,随你而去,天上地下,再不分离。
也许她做不出来自尽殉情,但是英勇无惧战死沙场,就没人能说什么了吧?
这点怯懦自私的小心思,居然连明珠都看透。
许久,李泌回道:“我知道了。”
他推门走了进来,菡玉立即闭目假寐,等他走近才假装刚刚醒转。身上未着衣衫,她只能盖被躺着不动。
“醒了?”李泌执起她的手,五指相扣试她的关节,“觉得如何?”
以往他做这样的举动再自然不过,如今却让她觉得过于亲密,试完立即把手抽回来:“手指有些麻,其他都无妨了。”
李泌道:“你若是再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被大卸八块,回头又好好地站在大家面前,我都没法替你圆场了。这回你的首级都被敌将砍回去当战利品了,幸好没追得回来,否则拿到手是个莲蓬,该如何解释?”
被砍了首级,还真是和他一个死法呀……
菡玉未答,转而问道:“大哥,这里是不是洛阳离宫?广平王攻下洛阳了?”
李泌道:“安庆绪在陕郡战败后弃城逃往河北,洛阳与长安一样顺利收复。”
菡玉点头道:“免去城内百姓受攻城巷战之灾。”
李泌顿了一片刻:“安庆绪逃走之前,将俘虏的哥舒翰、程千里等三十余人全都处死了。”
菡玉一愣,不意他突然说起这个消息,抬头望他。
他坐在榻边,俯身看着她,低声道:“玉儿,哥舒翰死了,你心里好受些么?”
菡玉吃惊道:“大哥!我怎么……”
她想说:我怎么会这样想。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她知道,哥舒翰、陈玄礼、建宁王,于公于理,他们是忠君为国,是捍卫皇室正统,他们没错。如果换作十年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们一边。
然而于情于私,她又如何能不怨。
但是那都于事无补。即使他们都死了,她也不会有复仇的快意。
他们的命,换不回她想要的人死而复生。
她垂下眼道:“安庆绪残暴不仁,又无威信,必不长久。”
李泌见她不愿提杨昭旧事,也就不再多说。
这时明珠敲门进来,手里端着食盒:“少卿醒了,饿不饿?我煮了清粥,先生、少卿都请用一些吧。”
李泌先出去回避,明珠为菡玉更衣梳洗完毕后再回来,二人一起落座用餐。
除了清粥小菜,明珠还额外准备了一碟小食,打开甜香扑鼻。菡玉凑上去一看:“油锤?都到上元节了么,我这次居然睡了这么久。”
李泌道:“冬季难寻莲藕,特意派人从岭南送过来的,花了些时间。”
明珠道:“听先生说少卿特别爱吃西市锦贤记的豆沙油锤,今年恐怕来不及赶回长安了,我就自己琢磨做了一些,味道自然不敢跟名店相比,吃个节庆意思罢了。”
菡玉终于笑了一笑:“明珠的手艺绝不比外头差,闻着就香,大哥你今天有口福了。”
李泌执起竹筷,转头对明珠道:“明珠,你去厨下取一双尖头筷子来。”又看了一眼菡玉,笑着解释道:“她不太会用筷子,夹不起来圆溜溜的东西,只能用筷尖戳。”
明珠应是,菡玉却制止道:“不用了,我已经学会用筷子夹了。”
下面的筷子架在虎口上,另一头用无名指和小指撑住;上面那根以拇指按住作支点,食指和中指拨动。夹的时候中指在两根筷子之间……
他手把手教她的,学会了便再也没忘。
她照着记着的方法,果然稳稳当当地夹起一只油锤来。举到半空中,突然手一抖,那油锤掉到地下,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她再没有吃的心情,把筷子一放,勉强说:“早上还是不吃这么油腻的东西了。”
李泌刚吃了一只,也放下筷子,沉默片刻方说:“这东西是有些油腻。”
明珠心细如发,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寻常,没有多话。
三个人就这样相顾无言。就在菡玉快要忍不住眼泪时,李泌开口道:“玉儿,等我回长安见过陛下,我们就回衡山去吧。”
她未加思索便回了一个“好”,又抬头问明珠:“明珠,你想留在长安,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山?山中清苦,如果你……”
明珠立刻回道:“明珠不怕清苦。少卿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菡玉带着明珠随李泌回到衡山。
上次回得仓促,未及停留,算起来一别竟已十余年。即使是那次身躯残败匆匆回还,也已是两年多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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