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吉的特别嘱咐让梅隐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教导苏凰与南春,又因着心中揣度二人与赵吉是否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所以对二人也极为客气,五日里虽都是寅初刻起床练习,几乎要到亥正才能休息,但从来没有因为二人不小心犯了错处而说一句重话。
第五日夜里,等看着两人练习完了最后一遍,梅隐把她们拉到身旁,笑吟吟道:“二位姑娘看着姿色都不俗,我在这宫里侍奉了这些年,见了多少娘娘主子,论姿色气度,说句僭越没命的话——二位其实比一些主子还好出许多呢!”
南春摆弄着手里的淡青色绢子,笑嘻嘻地接过话茬:“托姑姑吉言!按姑姑的看法,我们几时能做上主子呢?”
梅隐刚要答话,苏凰却一把抓住南春的胳膊,摇了摇头,向梅隐礼貌地笑笑:“姑姑既知是僭越没命的话,以后可再说不得了。”
南春不以为意道:“小姐也太谨慎了些,这里又没旁人,梅隐姑姑不过是与我们开玩笑呢,谁又真的想要僭越了?”
梅隐也连声应和:“是是,我不过见两位姑娘和气,一块儿说句玩笑话罢了,姑娘别往心里去……明日要当值,两位姑娘也快去歇息吧,我也回去了。”
待到回了屋,梳洗罢,两人也就各自上了床休息。明月皎皎,透过窗纸撒下一屋朦胧的光,轻纱一样隔在屋子中央,苏凰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清南春的脸。屋子是死水一样的沉寂,她终于忍不住打破:“南春,你是在因为陛下的心意而怪我吗?”
南春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南春,陛下知道我对段郎的心意。他是天下之主,怎么会对一个心中另有所属的人……他让我一同进宫,不过是为了替我报仇,断没有其他的意思。”
“对,他是天下之主,天下的女人,只要他想,都是他的!就算你心中有着别人,可如果他不在乎,又能怎么样?”南春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对苏凰说过话,说完心中又悔又气,语气也渐渐软下来:“我知道小姐样样在我之上,自然更能得陛下的喜欢,原先我只当他是落魄公子,所以才存了一丝幻想,可现在……小姐,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气我自己,这天下的女人都能是他的,可我……没有资格。”
苏凰听得对面似乎有隐隐的哭泣声,虽是极力克制了的,但传到她心里来,依旧是扎心的疼。她故意装作长吁了一口气的样子,道:“你哪里没有资格了?要我说,原来你和他一来二往的,他若是对你没有情意,怎么会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只要他喜欢你,说不定过几天就能封妃呢,明日当值,你可要好好儿表现!”
南春极力把哭泣忍了下去,勉强哽咽着“嗯”了一声,再没有其他的话。
第二天起来,南春的眼睛便有些红肿,怎么都消不下去,苏凰急得没办法,只好去找梅隐。梅隐看过,了然一笑:“昨日可是想家了?”说着拿出一个小药钵,从里面勾了些许透明的膏药涂在南春的眼皮上。
南春急切道:“姑姑这药可管用吗?会不会误了当值的时辰?”
梅隐不慌不忙地收起药钵,淡淡一笑:“宫中服侍的人,有几个晚上没哭过?这药啊,每个姑姑手里都有,就防着有人当值的时候眼睛肿得不好看。涂过后只消半柱香的时候就全消了,现在离你们当值还有一炷香的时候呢,不会误的。”
苏凰向前深深一拜:“多谢姑姑相助!”
南春也行了一礼,道:“姑姑大恩,南春一定铭记!”
梅隐笑笑:“这本就是姑姑要做的事,什么谢不谢的,你们只要好好当值,不要犯了错让我挨骂就是了。”
乾泰宫正殿方是皇帝日常批阅奏章之处,苏凰去时,皇帝刚刚去了前宫上早朝,殿里的宫女都在洒扫,廊前殿下一溜的太监侍卫站得跟木桩一样稳,一走过去就觉得威势迫人,让人不能不肃然。
梅隐领着苏凰与南春把殿里的人和布置都熟悉了一遍,又嘱咐道:“御前万万不能多言,不能行错一步,你们两人互相照应着,可要万分警醒!”
两人应了,梅隐才放下心离去。
早朝的时间长短不定,但总要赶在皇帝回銮之前洒扫停当,苏凰与南春站在一屋子忙忙碌碌的宫女里头也不好闲着,便拿了抹布擦起柱子来。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看上去模样机灵的宫女过来,悄悄使了个眼色,向她们问道:“哎,你们原来是哪个宫里的?”
南春被她这一问问愣住,稍稍迟疑了一下,如实道:“我们是刚进宫的。”
话音刚落,又有几个年轻的宫女凑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们:“怎么可能?来御前伺候是多大的荣耀,我们都是在宫里待了好多年才被选上来的,你们刚进宫,怎么会安排到这里来?”
苏凰与南春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答话,最先来的那个宫女忽然笑起来,狡黠地向二人眨了眨眼睛,道:“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向梅隐姑姑和长秋监的人塞银子了?”
苏凰看了四周围上来的人一眼,笑着含糊应道:“地还没擦完呢,等会儿陛下回来,我们可要挨罚了!”说着,又拧了一把水,自顾自地擦柱子。
其他的宫女见她搪塞不肯说,只当是默认了,便也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最先来的那个宫女还要再说些什么,另一个宫女连忙叫她:“离辛,你还不快过来换一桶水去?这桶水都脏得用不得了!”
离辛被这样叫了一遍,才念念不舍地过去换水。南春看着她去远了,才压低声音悄悄问:“小姐,要是别人再问起来,我们怎么答呀?我看那个离辛不太像就此罢休的样子啊。”
苏凰想了想,道:“就这样承认了吧,就说我们的确是贿赂了长秋监,免得又生事端。”
等大殿全部打扫干净,不多会儿就听见内监尖细悠长的声音:“陛下回宫——”
等殿里的宫女都屈身跪下山呼了万岁,皇帝坚实稳重的脚步声才进来。南春听得他的声音充斥到大殿的每个细小的角落,那声音里透着的是天生的自信和威严,每一个字似乎都包含着一种包举宇内的帝王之气,与她之前所熟识的穆公子判若两人。不,本身就是两个人,一个是逆境中九死一生的落魄公子,一个是雄霸天下并吞八荒的帝王。她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说自己姓穆——穆梓,木子,可不就是国姓“李”字?
抬眼看时,其他人都已经站起身来。她连忙站起来,一个不小心却摔了下去,正倒在皇帝身后。南春吓得心都要跳出来,慌忙准备站起来,可她的脚扭了,想要起身却使不出力,苏凰站在对面,看得心急如焚,却碍于规矩不能过去扶她,她急得只能不停地磕头,一边慌慌忙忙地告罪:“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然而皇帝似乎并没有丝毫不悦,反而转身将她扶起,和颜悦色地关切道:“你可是今天刚当值的?御前的事最辛苦,不要太紧张了。”说完,向赵吉吩咐:“把她带下去,让人给她看看有没有伤着,伤好之前不必当值了。”
南春诧异地抬头,不知该说什么,赵吉连忙假作责备的样子,轻叱了几句:“呆着干什么?惊了圣驾,没论你的罪你就该烧香了,怎么连谢恩都不会了?姑姑是怎么教你的?”
南春才回过神来,连连道:“谢陛下隆恩!”
等赵吉带了南春出去,便有人端了茶过来,苏凰记起梅隐说过她是负责茶水的,便过去接过茶盘,往御座端去。因为有南春的失误在前面,苏凰不得不更加谨慎,每一步都是按着规矩走,到了御座旁,心里才舒了一口气,慢慢把茶盘端到李昭炽手边。
梅隐说过,放到桌上的茶要离皇帝的手不近不远,放下的速度则要稳而轻快,苏凰一边默念着背熟了的教导,一边把茶杯放下去。本以为准确无误,然而苏凰刚刚要把茶杯放到桌上,李昭炽的手却伸了过来,两边一撞,茶杯便泼了。
苏凰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差错,连忙跪下告罪。宫女们见刚才皇帝对南春关切有加,丝毫不怪罪,以为皇帝心情大好,对苏凰也不会太计较,故而也不太在意。
然而皇帝的声音却阴沉下来:“这点小事都不会干吗?”
赵吉刚刚进殿,眼见着皇帝脸色不对,连忙向两边的宫女喝道:“都是死的吗?还不快服侍陛下更衣?”等伺候更衣的宫女过来,赵吉觑着李昭炽:“陛下,那她……”
“这点小事还须问我吗?”李昭炽在内室门口停下,想了一想,冷着脸道:“念她是初犯,就不用领板子了。东侧的书房许久没有打扫过了,便让她一个人把那里打扫干净吧——戌时初刻,我进去看书。”
☆、80迷雾
东书房里幽暗蒙昧,略有些锈迹的铜锁被一把笨滞的钥匙解开了心扉,苏凰一走进去就能闻到空气里阴沉的灰尘味道,像是搁置了多年的古籍,一翻开就能察觉它与人世的疏远。
离辛费力地提了一只木桶过来,等她放下,苏凰才看见桶里晃着水的银光,便客气地一笑:“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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