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呢,说不定,他真的是为你才留着那个位置。”苏凰把一腔心事勉强压下去,柔声道:“早上伤到哪里没有?伤还没好,怎么又做起这些了?”
“只是脚扭了一下,没有大碍,歇两天就没事了。”南春把手中的荷包递到苏凰面前,脸上的蜜意泫然欲滴:“天子服色尚黑红,我想着,用玄色为底,再以银线绣上龙纹,平时佩戴着也算太难看。”她卷起衣袖,左腕上的一串十八子色泽温润光洁,言语中便又半是甜蜜半是惋惜,“可惜现在没有银线,只能以银色棉线替代,怎么都是配不上他了。他当初送我这一串十八子手钏,我便想着有一日也回赠给他些什么,只是始终都是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所以一直都只能自己拿着做个慰藉罢了。”
苏凰拿起荷包细看一番,见布料与线虽然都不是上乘货色,然而针工却极其精细,玄色底布上的一条威风凛凛的盘龙虽才初具形状,但生动鲜活,丝毫不逊御用。她拿着打量了一番,便放回南春手里,微笑道:“他富有四海,怎么会计较这些?你对他的一片心便是最最无价的。如今是初掌国政,朝局并不稳,等到他把全部的实权收到手里,那时还怕没你的好日子吗?”
“可是……小姐怎么办?”南春的娇赧渐渐凝固在嘴角,成了一朵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长:“我听说,先朝曾有一位贞宜夫人……”
苏凰眼里满溢震惊与失望:“南春,你真的这么想?”
南春脸上的笑容忽然明媚照人:“小姐与我的情谊是不可等闲分开的,但若要效法了娥皇女英之故事,恐怕小姐心里不会愿意。像贞宜夫人那样,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妃,小姐一生有了依靠,我们又能天天在一块儿,南春也就能放心了。”
苏凰忆起刚才李昭炽说过的话,再看看南春的脸,整颗心都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再也暖不过来。这样静坐了片刻,她默默起身把外褂脱下,打了一盆热水端到南春面前,道:“以前总是你伺候我,现在你与我是一样的人,你也不用再把我视为小姐。你的脚不方便,我来给你梳洗吧。”
南春压住苏凰欲拧帕子的手,脸上有几分歉然:“若是南春说了什么不应当的话,小姐别往心里去。小姐是知道我的,从小跟着小姐虽认得几个字,可于大体上终究不过是丫头的见识……”
“水冷了,待会儿可别着了凉。”苏凰拧了一块热帕子擦了擦南春的脸,“梳洗一下便歇着去吧。”
李昭炽坐在东书房里,那二十本奏折已被理得整整齐齐,御笔饱蘸了上好的云中子墨,在面前的玉笺上重重地写了一个“萧”字。
赵吉在一旁磨着墨,一边在心里暗自思忖,一边堆了笑脸道:“陛下今日去了景福宫,晚上是否召顾婕妤侍寝?”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便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御案前,饶是赵吉见了许多次,仍不免吓了一跳。
李昭炽抬眼看了看羽卫,淡淡道:“都听清楚了?”
“是。”那羽卫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听到的复述一遍,恭谨道:“直到她们开始梳洗,卑职才离开。”
李昭炽一挥手,羽卫便又消失在了黑夜里。赵吉觑着他的脸色,又小心翼翼道:“顾婕妤那里……”
“赵吉,你可知道先朝的贞宜夫人?”
赵吉忙道:“回陛下,前朝文帝收了亡故臣子的遗孀何氏为妃,但何氏一心想念亡夫,在几月后便服毒自尽。文帝感其贞烈,故而尽管何氏有名无实,还是将其追封为夫人,还以贞宜作为谥号。”
李昭炽哈哈大笑,道:“她还真是聪明,想得到这个先例。”他瞥了垂手侍立的赵吉一眼,“早上才扭了脚,晚上还能想出这么个好点子,是该赏一赏她。”
赵吉心领神会,连忙应声:“赏其他的东西既没有缘由又不合规矩,但陛下圣心仁慈,赏一瓶上好的金创药倒是无妨。”
李昭炽满意地点一点头,“这个月北隅进贡来的药可是寸金难买,派个得力的人送去,送到时说什么话,你应当明白。”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他方觉有些困意:“二更了,是该歇下了。派人准备沐浴——让顾婕妤来侍寝。”
顾行珮早已睡下,此时传旨的太监一来,免不了又要起身打扮,心中便有些不耐烦:“说我身子不适,让陛下召幸别人。”
从家里陪同进宫的丫鬟云惠急忙劝道:“娘娘,陛下面前不比家里,可使不得!”
这样埋怨了几句,头脑渐渐清醒过来,顾行珮也知道这样做是极冒险的事情,便只得起身重新匀面梳妆。淡扫蛾眉,发髻松挽,若有若无的花香从月白色的衣裙里飘散出来,似是毫不经意,却又尽显闺中风情。
景福宫在乾泰宫东侧,来往算得上便利,凤鸾春恩车行走在宽阔的宫巷里,马蹄嘚嘚,鸾珮玲玲,声音激荡在广袤的寂静中,不知又有多少寂寞枯灯空坐到天明。顾行珮心中的烦躁忽然一下子烟消云散:与其日后夜夜孤灯冷衾,不如从现在起做一个胜利者。
乾泰宫的寝殿她并非没有来过,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心甘情愿,她总是在看到李昭炽时,无法控制地想起段瑾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可是想通了,便觉得没什么,她何苦为了一个抛弃自己的人赌上自己的一生、甚至家人的性命?
御床一步比一步更接近,她的心砰砰地跳得厉害,仿佛今夜才是她初初承宠的良宵。
李昭炽只着了寝衣在桌边等她,见她来,便笑起来:“爱妃来得比往日要早。”
顾行珮跪下行了礼,低头娇媚道:“陛下可是怪妾身侍奉得不勤谨?”
李昭炽走过去把她牵到桌边一同坐下,笑吟吟道:“就算往日不勤谨,今日爱妃也算得将功补过了。”他把桌上一只琉璃瓶里盛着的血色饮品倒在两只夜光杯里,递了一杯到顾行珮手里,“这是西域的葡萄酒,能暖腰肾、驻颜色,又不醉人,很宜女子饮用。”
顾行珮接过来,轻抿了一口:“能与陛下同饮,是妾身之福。”
李昭炽把夜光杯高举到眼前,对着烛光看了一会儿,赞叹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朕亦有爱妃在侧,果然是人生乐事。”他饮了一口,眯起眼看向顾行珮:“爱妃自小由顾学士教导,又素有才女之名,必接得上后面的句子了?”
顾行珮饱读诗书,这样一首诗自然不在话下,当即笑着应道:“王翰的《凉州词》,陛下怎么拿这个考起妾身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她这才反应过来,心中便忐忑不安,迟疑片刻才怔怔道:“古来征战几人回。”
李昭炽面不改色,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道:“爱妃好像有些不安,可是想到了什么?”
“从进宫的那天起,妾身眼里心里都只有陛下,再也想不起别人。”顾行珮眼里闪烁着盈盈水光,面色又苍白,竟有种说不出的楚楚可怜之态,她抬眼望向皇帝,“陛下可愿意相信妾身的心意?”
“别人想不起来,那与你有婚约的人呢?也想不起来?”
顾行珮连忙离座跪下,道:“陛下富有四海,自然明察秋毫之末,妾身与段瑾订约之时,确实心中欢喜,可是段瑾对妾身并无情意,早已退婚……于妾身而言,他只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她见李昭炽并无动容,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便重重磕了三个头,神色哀戚道:“妾身知道让陛下相信并不容易,陛下以诗试探妾身,妾身也有几句诗念与陛下听,不知陛下可愿意?”
“说吧。”
“晏公词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顾行珮脸上粉泪莹莹,如梨花带雨,“妾身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怎么会以宫妃之身,思慕一个故去的毫无瓜葛的男人?”
☆、82邀宠
“不如惜取眼前人。”李昭炽又倒了一杯葡萄酒,自顾自地吟起诗来,“元稹有一句诗,‘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但朕更喜欢他悼念亡妻的名句……”他看了顾行珮一眼,笑道:“爱妃若能猜到,便不枉朕‘怜取眼前人’。”
寝殿里的宫女太监相继退了出去,顾行珮伏在地上,耳边只能听见他们轻微而整齐的脚步声,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些脚步声又都化成了关门的“吱呀”声。
李昭炽漫不经心地等着她的答案,整个殿里静得能听见烛火跳跃。她怎么会不知道皇帝的答案?可此时此地,无论她说不说出那首诗,都是极大的错误。
皇帝摆明了要羞辱她。
可有什么办法?进了宫,上过龙床,她能走的路便只有一条,那就是迎合上意,又是那么不巧,她刚刚明白这个道理,皇帝就及时给她上了一课,让她知道这条路是多么不易走下去。
顾行珮知道皇帝的耐心不会太久,所以在沉默片刻后她还是及时说出了答案:“元稹的《离思》,是悼亡佳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更是其中名句,陛下说的可是这一句?”
“爱妃果然善解人意。”李昭炽探过身欲扶起她,却闻到一缕相似的花香,不由一把将她抱到腿上坐着,深嗅了几下,道:“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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