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子叫姓穆吗?”苏凰一边向外走,一边向段瑾说着:“穆公子身上有伤,恐怕要休养些日子。我看书斋下面有多余的房室,那里又远离人声,适合静养,便让人把几间房室收拾出来了。”
段瑾看了李昭炽一眼,转头向苏凰:“刚才交谈中见穆梓还通些文墨,正打算让他做个书童,现在给他安排了书斋下的房室,正好不过。”
李昭炽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抽抽嗒嗒地反复念叨:“多谢姑娘,多谢大人!”
段瑾把李昭炽安顿好,又遣了一个小厮去照顾他,李昭炽固辞不从,只好罢了。与苏凰从书斋出来,想起她回来的时候说的话,便笑问:“你说要送我东西的,可否告诉我,是什么?”
轻纱般的月色覆上苏凰素白的衣裳,像是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素纱衣,在春夜的微风里飘摇如仙袂。她眼睛一眨,像蜻蜓的翅膀开合:“只是简单的小玩意儿,明天就可以做好,珣郎到时候就知道了。”
段瑾看着身前的地上两人并排而走的影子,心中被一只蜻蜓薄纱般的粗糙翅膀扑得痒痒的:“你这样说,我现在就要盼着天快点儿亮了。”
两人一路走到清风园,夜色已晚,段瑾也不多留,嘱咐了苏凰早些休息便与南徽一起离去。苏凰回到内室,拿起买回来的线和珠子,又自己加了些东西上去,开始细细地编笛穗。南春知道她不编完是不会休息的,便知会了小丫头去备下热水,等她一会儿编完就可以沐浴。
苏凰坐在窗下桌边,南春看灯有些暗了,便拿了一盏大些的过去,在一边看她编的什么。流苏是很顺滑的线做的,南春看不出来是什么线,只觉得应该是上品;苏凰正用月白与杏色的玉线编着一只蜻蜓,蜻蜓尾上用透明的琉璃珠攒了一朵小花,眼睛是两颗豆子大小的琥珀,看起来整只蜻蜓便神采奕奕的。
南春看着两颗半透明的琥珀,觉得似乎有些熟悉,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是苏凰喜欢的一只簪子上的:“小姐,你怎么把簪子拆了?这琥珀不是那只碧玉蜻蜓簪上的吗?”
苏凰头也不抬,手中把蜻蜓结与流苏结到一块儿:“我要素服三年,这簪子也不会怎么戴,我看这蜻蜓的眼睛活灵活现的,倒是很适用,便取下来了。”
南春站直身体,引得烛火也摇晃起来:“小姐现在真的是不同啦,为了段公子高兴,连那么喜欢的簪子也是说拆就拆了。”
苏凰想起草堂里那幅精心细致的画像,嘴边不觉含了笑意:“以前我从来不知道,金风玉露一相逢,果然会胜却人间无数。你只看到我拆了簪子,但珣郎的用心,胜过我万千,这区区簪子又有什么吝惜的?”
☆、55鸿雁信
翌日苏凰把段瑾叫出来,与他一同再去辛夷花谷。已到四月初,辛夷花也开始大片大片地凋零,行动处不小心碰到树枝,或是微风吹过,便是满身的落英缤纷。苏凰进了屋子,看到那管玉笛,才向段瑾摊开手心,手心里便是蜻蜓笛穗。她示意段瑾看桌上的笛子,道:“喏,送给你。——不许嫌它不好!”
段瑾拿起玉笛在手中把玩,却不去接笛穗,只笑吟吟道:“哪有送礼送一半的?这笛穗还要你亲手系上去才好。”
他看着苏凰把笛穗系到玉笛背面的音孔上,才接过来仔细赏玩。看了一会儿,笑道:“这蜻蜓真像你。”
苏凰知他是玩笑话,也不当真:“珣郎又胡说,我和蜻蜓怎么会像?”
段瑾看着蜻蜓的眼睛,又拿到苏凰眼角旁比了比,煞有介事:“这眼睛活灵活现的,透着滑头劲儿,可不是像你?”
苏凰走出去,倚在门边佯怒道:“你竟敢取笑我,罚你吹首曲子给我听!”
段瑾跟着她:“还去凉亭吗?”
苏凰看着吊桥对面散落一地的辛夷花,缓缓吟道:“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她回首粲然一笑:“这次便去花树之下吧。”
一曲《鹧鸪飞》从玉笛中奏出,悠扬委婉的笛音与山涧中明澈如空的溪水流淌在一起,交织出浓浓的江南柔情。苏凰伏在段瑾膝上,闭眼听他吹笛,听着听着,便想起李璟的几句词,待段瑾吹完,她才一字一字吟出:“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有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顿一顿,又笑言:“此时有竹、有《鹧鸪》,更有落花满地,大概只剩未闻‘鸿雁信’了。”
段瑾伸手折了一枝低垂下来的辛夷花,把花枝插到苏凰的发髻里,道:“你怎知没有呢?”
苏凰歪到他怀里,懒声道:“难道是你爹娘寄来了家书吗?哼,说不定在京中给你找了一房好妻子,只等你回去做新郎官儿喽!”
段瑾低头捏捏她的脸颊,笑道:“原来你这样希望我成婚。那我一定听你的,早些成家,也了了双亲的心事。”
苏凰一下子坐起来,背对着段瑾,赌气道:“那你去和别人成婚吧,现在就去,我绝不拦着。”
“现在还不到时候呢,”段瑾连忙把她揽回怀中,柔声道:“你丧服未除,我怎么成亲?”
苏凰红了脸,喃喃道:“那是谁寄信来?你就喜欢话说一半,故意逗我。”
段瑾抚着苏凰柔软的鬓发,轻声道:“凰儿,我弟弟与萧家小姐订下婚约了。”
苏凰“嗯”了一声做答,几乎微不可闻。段瑾继续道:“等他们办完婚事,三年孝期也该到了。凰儿,我真盼着那一天快点儿到来。”他修长的手指从鬓边轻轻抚上苏凰的脸,树上有清馥的花瓣簌簌落下,沾在两人的发上,衣上。段瑾捧着她的脸,头慢慢贴上去,想要吻一吻她的额头,但就在他的唇将要挨上去的一瞬,到底忍住了。
苏凰听他说:“我陪你等三年。”心中又高兴又有些失落,高兴的是他果然是真心待自己的正人君子,而非贪图一时的欢乐;失落,是因为自己刚才竟是希望他吻下去的,然而他却克制住了。
苏凰听他到的承诺,便起身拿过他手中的笛子:“你陪我三年,那么我也还你一句——你教我吹笛子,我陪你过一生。合不合算?”
☆、56巧啭岂能无本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段瑾又嘱咐了郎中每日来医治,李昭炽的伤也渐渐好了起来。他住在书阁下的几间房室里,时常也拿些书去读,得闲时便与草丛中的仙鹤作伴,与侍女混熟了,喂养仙鹤的差事也慢慢移到了他手上。
原本该照顾仙鹤的侍女虽不好意思,但李昭炽对她道:“我原本流落街头,是要死的人,所幸大人收留我,给我一口饭吃。我无以报答大人的恩德,怎么还能整日吃闲饭呢?姑娘好心肠,便让我来做这些事罢,不然我一定坐卧不安的。”侍女经不住他三番五次的恳切言辞,只好由他去,自己也乐得清闲。
时当五月底,草木青葱,各色鲜花也纷纷亮出了鲜妍的花朵,引得三五只蜜蜂时不时要飞上去嗡嗡叫一番。李昭炽见园中花草纤蔚,池子里也有锦鲤悠游自在,而鸟雀却不多,除了几只仙鹤,便只有新燕与麻雀叽叽喳喳,颇有些不合时宜的清零孤冷,又央了管事的去买了几只画眉、鹦鹉及鸽子之类,日日精心照料,倒给园子添了不少活泼生气。
苏凰时常与段瑾在书斋或清风园中吹笛弹琴,得段瑾悉心教导,几月下来,于音律上精进不少。日日与丝竹作伴,有时候苏凰吹着吹着,便会想起在延庆坊里的时光。芸娘固然冷面,薛炎也极为可恶,但一同学艺的乐伎多是难得的热心肠,尤其是楚姬,那个把自己视为姐姐的女孩子,在那样不堪和屈辱的日子里,总算给了自己不少乐趣与安慰。这样一想,思乡的心就被勾了出来:苏家的宅子已被查抄,自己却没能看到最后一眼,现在是蛛丝四悬、灰尘扑扑,还是依旧光彩生门户却挂上了他人的姓氏?翠夏被遣回家中,现在不知道过得好不好?父祖的坟墓久久无人打扫,是不是长满了离离青草?怀柳与良琮有了终生之约,也得遂所愿,是不是正满心欢喜地准备着自己的嫁衣?
段瑾见她吹得神思恍惚,忙拍了拍她的肩膀:“凰儿,在想什么?”
苏凰不愿生出许多事来让他为难,只淡然笑道:“我在想,天天练这些,却还是吹得不好,难道是天资愚钝的缘故么?我方才听到有鸟儿的啼叫,嘹亮悦耳,可比我吹奏的好听多了。”
段瑾起身望了望窗外,看着树上一排站立的四五只灰褐色的小鸟,觉得有趣:“那是穆梓侍弄的云雀,若是输给了云雀的鸣啼,倒也不算很丢脸。”
苏凰放下笛子,走到他身边也朝下看,果然见一排小巧玲珑的鸟儿正在竞相歌唱,她听得喜欢起来,便转向段瑾:“这样好听的清啼,纯真自然,不去看一看真是可惜了。”
她与段瑾一同下了书阁去,在书阁边上的树枝上看到了这些鸟儿。它们的颜色并不出众,是和麻雀差不多的灰褐色,尾羽细小而有分叉。粗粗地从外形上看,只有头上与身体同色的羽冠昭示着它们与麻雀的不同,然而声音却清亮婉转,不知比麻雀高出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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