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问薇此时也是同样,情绪在心头蔓延的太快太猛烈,来之前她就在自己心头默默将心态安抚了千百遍,可到了眼前各种情绪却仍是止不住的翻腾。她跟父亲之间相隔的并非是几个月的时光,也不仅仅是闺阁少女到嫁为人妻的改变,而是被无数光阴消磨过,历经了物是人非的变迁,甚至被生死相隔之后的再度相见。
这是她的父亲,曾陪她蹒跚学步,曾手把手教导她读书习字,曾将她高高抛起然后无一例外的安稳接住,曾亲手为她盖上大红鸳鸯锦盖头。无论何时都爱她如初的父亲。陆问薇忽然特别想向小时候一般,俯在陆启之的膝头,听他讲年轻时走南闯北的故事。
不管父女两人有多么动情,这终归不是马上直叙亲情的好时机,尽管两人都是感慨万千,思绪万千。但也不过就是几个呼吸间也就强压了下去,陆启之依旧是儒雅温和的家主,陆问薇也是温婉端庄的叶家少夫人。
叶榆见父女两人皆调整好了心态,这才悄悄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小婿叶榆给岳父大人见安,祝岳父大人如日之恒,福寿安康。”
恰到好处的微笑,很好。
双手交叠展臂见礼的姿态,很好。
衣着整齐袖口见不见一丝褶皱,很好。
声音清朗眉目舒展翩翩君子之言行,很好。
一切都是那么好,如果不是陆启之瞬间的僵硬和迅速敛去的笑意,叶榆绝对可以给自己打满分。可是眼下满分在岳父不由自主的僵硬中没有了,及格线也在岳父毫不犹豫就消失不见的微笑中够不到了,叶榆满心只剩下了三个字:不、及、格!到底还是忍不住苦笑起来,不过也就是片刻间,叶榆也就再次打起了精神来。对付岳父一定要像春天般温暖,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自暴自弃。
陆启之轻咳一声,再次瞧了眼这个令他百般滋味皆上心头的女婿,到底还是略微颔首道:“好,来了就好。”
叶榆觉得岳父大人果然是个温和的人,对于他这样罪行累累的“渣女婿”还能给个好脸色,的确是涵养极好了。有了这一句话的鼓励,他又多了几分安慰自己的方式,刚刚那点挫败感也逐渐消退下去。真正的勇士就要敢于面对惨淡的人,敢于直视岳父的并不待见。重整旗鼓的叶榆,觉得自己满血复活之后,缓缓起身,唇角挂着自以为和煦如春的笑意。不过配上他瑰丽的容貌,这笑容就变了味。若是他晓得自己这一笑可以和风情万种挂上钩,一定就恨不得把自己嘴缝上。
陆问薇自然知道半年多年她回门时候的场面,那是她有多委屈,眼下陆启之对叶榆就有多不喜。作为父亲的陆启之,可以不在乎叶榆的不学无术,可以不在乎叶榆的荒谬胡闹,但唯独不能不在乎的就是他所施加在自己女儿身上的羞辱。
“父亲,夫君这次来为您贺寿挑选了好多礼物,待会儿您回去可要好好看看有没有合心的。若是有那么一两件瞧得上的,倒也不枉我俩忙活了半天呢。”陆问薇语气中带了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撒娇意味,但任谁也听得出这彰显礼物是其次,想给父亲和丈夫两人打圆场是真。
陆启之自然明白女儿心意,在看着陆问薇脸上娇俏神态一时间竟是有些酸楚,女儿的周旋令他越发有些不好受。但再也不好拂了她心意,只得频频点头道:“好,你们有这份心意就好。”
叶榆心头微暖,含笑看了眼陆问薇,只见对方也正是看向他,眼神中竟是带了几分安抚之意,更是令他觉得心间和软了几分。若是有人能抛却那原本认知中所谓的权威版本流言,便能瞧得出那一丝暗涌的真切情谊。不过大家自然而然的就把陆问薇的周旋当成了委曲求全。
陆问薇左右看了眼后问道:“父亲,怎么不见二娘在?”她口中的二娘自然就是陆启之的续弦,她的继母邵氏。
陆启之提起邵氏眉眼间更多了几分缓和,道:“你二娘身子重了,就没有让她到前面来,若是待会儿有空了,你去后面瞧瞧她。”
陆问薇稍稍点头应下,邵氏跟她的恩怨既非三言两句可言述,也非一朝夕间可解决。她这父亲向来做事谨慎,心思缜密,可对后宅之事总是捉摸不透的糊涂。恐怕至今还不曾明白,为何她会被那铺天盖地的流言卷入叶家。也罢,既然如今木已成舟,却是多说无益。她早已胸有丘壑,便不必在自艾自怜。
脑海中稍一流转,陆问薇便收敛了情绪,正待转身再见过一旁的往来亲友,却暮然听道一娓娓低沉之音。似以美玉轻击于石,似墨杵研磨过砚台,又似沸水缓缓注入紫砂壶卷起千堆雪。悄悄撩拨于谁的心间,令人有刹那的失神。无论多少感触,落于耳畔间的不过只是“表妹”两个字而已。
☆、47|5.26|
陆问薇一怔,恍然回头便一眼瞧见身后侧不远处的男子。你没有见过那样的一种人,明明身处喧嚣却令人感到静谧。明明只是随处一站却能让你的第一眼只落在他身上。明明只是简单的衣饰却令人感到无上的清美华贵。一举手,一回头间便有一股气度天成。只是站在他身侧,便只觉得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说的大抵便是楚重华这种男子吧。
陆问薇的晃神也不过只是刹那,睫毛轻颤,她敛下眉目,低头含笑道:“许久不见,表哥安好。”
在陆问薇回身的时候叶榆也跟着往她视线处望去,自然也就一眼看到陆问薇的表哥,楚重华。便是叶榆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楚重华身姿欣长,容貌气度皆是上乘,就像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般,无暇。
叶榆忽然想起来进厅堂之前,那几个凑成堆犯花痴的小丫鬟,在瞧了眼这陆家的表少爷,倒也觉得合情合理了。楚重华气度温润,却不似叶均那么拿捏,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温和感。可若说他是个十分温和之人,却也不妥,那眉眼间又带了几分洒脱,一如那云淡风轻的笑意般,令人不禁心生仰望。
只是千般好万般好,叶榆则莫名生出一种抵触感。这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样风姿特秀之人分明是极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的,为何偏生就没有想好交好的想法呢,彼时叶榆还不知道这莫名的抵触感从哪来的。
楚重华神态中带了几分眷恋怀念之色,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过都被他极为巧妙的掩盖在浅笑之下。见陆问薇同他见礼,便抬手虚虚一扶,语气越发温和道:“你我兄妹多年未见,无需多礼。我还记得当初分别之时,你刚刚及笄,时间过得可真快……”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那个温婉多情的少女已经悄悄长这么大了。
表哥楚重华的话让陆问薇也多了两三分恍然,眉目怔然间依稀还记得那个月朗风清的少年曾跟她一同嬉闹玩耍过的年月,那些模糊的,年代久远的日子渐渐清晰起来。是谁在桌案前轻放了一个带着露珠的花环,是谁用瓶儿装满了夏夜里闪烁的流萤,又是谁带她悄悄翻过墙去,偷溜道街头小巷嬉戏。到底是谁将这一切在不知不觉见推去甚远……
“这位是?”叶榆忽然出声打断了陆问薇的思绪。
陆问薇轻轻叹了口气,抬眼见已经把那份情绪抖落干净,对叶榆道:“这位是我的表哥楚重华,说起来你们还不曾见过。舅舅家在江南,表哥从前曾在上京待过几年,在我及笄那年表哥就回江南家中了,这样想来已经是有三四年未见了。”她简单的将楚重华介绍给了叶榆听。
叶榆了然点头,原是这样。
江南楚家在江南一带无人不知,百年底蕴在那摆着就算是当地抚台也是礼遇相待。陆问薇的母亲自然也是江南女子,陆启之年轻时两人邂逅于那个水墨画般的美丽江南,三月的春雨羞赧又多情,滋润了两人婉转的爱情。后来陆启之一路经商,最后终于在上京一带将家业稳定下来,逐渐积攒下人脉和声誉。尽管如此,陆家和楚家依旧是十分亲密。
陆问薇的母亲楚氏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自然也是当之无愧的掌上明珠,从小千娇百宠的长大。楚氏的哥哥,也就是楚重华的父亲对这唯一的妹妹可谓是十二分的上心。当初楚氏的哥哥楚霄看重陆启之为人良善,性情温和便也是十分满意的将宝贝妹妹交给了他。只是不想到最后,还是两家分隔千里之远,这让楚霄一直深感遗憾。不过只要妹妹过得好,便是远在千里也无妨了,这一点陆启之从来没令他失望过。陆启之待楚氏十分好,可谓极尽温柔,哪怕楚氏多年未孕只得一女,陆启之连纳妾都不曾想过。直到楚氏故去后,陆启之才有一续弦。
尽管楚氏已经不在了,可楚家跟陆家的感情依旧还是深厚。当年楚家嫡子楚重楼因在白鹭书院求学,所以在上京陆家住过三四年的时间,后来因为其母重病,为了能在母亲身旁侍疾,便从书院退学,回了江南楚家。谁料这一走,再回来之时,他那温柔的姑姑已经不在了,而那个陪他一起长大的少女也已经作为人嫁。不过三四年光景,却徒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陆问薇跟叶榆介绍过楚重华之后顿了顿,再次对楚重华道:“表哥,这是我夫君,叶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