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榆被叱呵一顿也不恼,他在外头忙了一天,倒是累得很,便径直寻了椅子坐下,一双桃花眼宛如月牙,对叶弘道:“父亲莫要生气,气坏身子就不好了。我真的就是来看看父亲您这缺不缺什么?顺带着给父亲想些能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来。”
叶弘拂袖怒道:“打发时间?我做什么要打发时间,真当我是一把老骨头,不顶用了?你小子心思歹毒,究竟是想来干什么?”
心思歹毒的叶榆仍旧笑的纯善,一脸正色道:“父亲对儿子有误会,不过方才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呵,老子忙得很,不需要打发时间,你可以走了。”叶弘觉得跟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没有什么好讲的。
叶榆轻轻叹息一声,将身上的大氅拢了拢,有些想念陆问薇每次往他手心里放的小暖炉,他低声道:“父亲很快就不忙了,该是享享清福的时候了。”
叶弘一怔,惊愕道:“你说什么?”
今天外的风出奇的大,若是出门便会刮得人脸疼,风穿过屋廊,传来一阵阵似鬼哭般的呜咽声。
叶榆将袖中的信函账目洒在叶弘面前,唇角虽然带着笑,但眼底却不见了半分笑意:“父亲胃口是不是太大了?这让儿子心里头有些不安,儿子没有别的毛病,就是胆小的很,看见这些亏空,吓得连觉都睡不好。思来想去,还是当同父亲说说才是,父亲以为这些东西入了今上眼里,咱们叶家当如何自处?”
叶弘脸色开始发白,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叶榆,听着他拿腔拿调的话,指头颤抖着指着他问道:“这,这些东西……你从哪里找来的?”
叶榆又是一声细碎的叹息:“只要有心,总能寻到的。”
叶弘强作镇定:“找到又如何,内务府的营生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子,难不成今上准备把内务府整个连根拔了不成?”
叶榆垂首摆弄自己的指头,没有温暖的手炉,指尖都变得冰凉了,真想赶紧回家。
“谁知道呢?就算不连根拔,定然也是要动上一动的,内务府的情况我虽是不甚清楚,但心里头也有数,父亲以为凭借您往昔那……墙头草的作风,到时候能仰仗谁呢?没有仰仗,要拔起来还不容易?”叶榆说话的声音不大,还带了些漫不经心,但说出来的话不仅不中听,且让叶弘起了一身冷汗。
叶弘成也圆滑败也圆滑,这么多年来自以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众多权贵间周转自如,实则还不如那些趁早认主的,至少不管今后孰胜孰败,背后都还有个仰仗。像叶弘这样行事,平日里只觉得跟哪家关系都好,真若是出点什么事,众家自是通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叶榆也不同叶弘多言,只是下了最后的通牒道:“父亲年纪大了,每日忙碌倒是叫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心疼,就好生在家里头养着吧,只要我叶榆还活着,叶家仍旧是叶家。”他给出了许诺,也希望叶弘能看清楚,早些放手。
“说实在话,父亲这些基业我是不大想收的,但留在父亲手里头我更是不放心。如今形势渐明,若是这些商线搁在我手里,我还有把握让叶家躲过这回,若是在父亲手里,叶家首当其冲被连根拔的可能也不是没有……父亲自己个儿好生掂量掂量。话说到这份上,父亲要还是不肯松口,那就别怪儿子狠心了……”叶榆悠然起身,俯身冲叶弘弯唇一笑,眉目狡黠:“否则我去今上面前玩一出大义灭亲的戏码,您觉得如何?”
叶弘脸色铁青,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捂住心口颤抖道:“你,你这个孽障……”
叶榆屈指唇前:“嘘——别生气,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半分都不会亏待您的。”
叶榆从西叶府出来的时候,外面仍旧是风势大作,他觉得浑身有些冷,特别想念陆问薇煨的热粥,还有陆问薇的温暖的手心,陆问薇软软的怀抱,陆问薇发梢的兰花香,陆问薇唇上的胭脂味,陆问薇的眼睛,陆问薇的全部……
当陆问薇被叶榆一把搂到怀里,吓了一跳的时候,叶榆这才心满意足的抛掉心头的烦扰,重新开心起来。
“跑回来的?”
“嗯。”
“外面有积雪,摔了怎么办?”
“啧……为夫有那么蠢么?”
“真是的,快进来,冷不冷?”
叶榆只是瞅着陆问薇笑,半晌才轻声道:“外头冷,家里就不冷了……”
☆、101|7.19|
汉白玉堆砌的台阶足有上百阶,巍峨的殿宇屹立在上头颇有一种气势恢宏之感,若是映衬着旭日东升之景,便一如镀上了一层金光,更为璀璨。只可惜似乎朝臣们对这种景色早已经视而不见,每天都是这样进进出出,每个人揣着沉甸甸的满腹心思,哪里有人会分出闲心细赏这含元殿前的景致。
唯有叶榆渡着悠悠然的步伐,不紧不慢的抬头看着天边的朝阳。如今四五月的天气,初升的日头照的人暖洋洋的,倒是舒服。有大臣从身旁经过,相继同他打了招呼便匆匆走了。左右他又不能回家,侍卫处的值班都是全天的,犯不着着急。
“叶大人真是好心性。”忽而有一凉飕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榆回头一看,见那人身着石青纹蟒朝服,上缀猫睛石,金色佩绦上镶着数枚圆润的东珠,正是做皇子打扮。
“二殿下。”叶榆回神一礼。
二皇子下巴轻抬,用眼角上下扫了叶榆一眼,冷哼一声继而笑道:“叶大人越发容光焕发,好个姿容气度。”他话说的冷,叶榆自然不认为二皇子过来是为了夸他几句。
“殿下说笑了。”叶榆含含糊糊应了句,这个二殿下好像很讨厌他,或许不是好像……就是很讨厌他吧。可除了误射一只原麝之外,他似乎并未有过得罪二皇子之处。
二皇子摇头看着叶榆,脸上似笑非笑:“方才父皇又在朝上发火了,众人出来皆是行色匆匆,唯有叶大人不浮不躁,气定神闲。不知是大人心性沉稳,还是根本不把国事放在心上?”
叶榆被扣了个大帽子也不慌,而是双手合十朝大殿一礼,沉声道:“叶榆一朝为臣,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不敢相负。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卑职虽面上无波,但国事天下事皆存于心头,莫不敢忘。”
二皇子原本只是看不过眼,故而才会刻意挑刺,四周人都听着,若是叶榆一个不甚,便又有言官找到事做了。倒是不曾想,叶榆神神叨叨的,用佛偈给堵了回去。
“听闻叶大人曾在明藏大师身旁修行过一段时日,果真是名不虚传呢,若是有机会不如到我府上去坐坐,也好同我讲讲经?”
叶榆一脸谦逊:“卑职虽然跟着明藏大师修行,但是太过愚钝不曾学来大师十之一二,只怕误了大师盛名。”
二皇子正待要说什么,忽然感到肩头一重,他回头正巧对上一张胖乎乎的笑脸,细长的眉眼哪怕被肥肉挤在一起,也能看出是魏家特有的标致。
“二哥跟叶大人说什么呢,这般热闹,也让小九听听?”九皇子圆滚滚的模样倒像是寺中笑面弥勒佛。
二皇子轻哼一声道:“不过是想约叶大人去我府上讲经罢了。”
九皇子忙点头道:“那敢情好,什么时候去,叫上我一起。”
二皇子知道他这九弟跟叶榆感情好,也不跟他们在这睁着眼睛说瞎话,胡乱应了两声,便径自走了。
看着二皇子的背影,九皇子一手搭在叶榆肩头,一手摸着自己下巴,摇头轻叹道:“以后躲着点,二哥最近心情不大好,脾气越发阴晴不定了。”
叶榆比九皇子要高出不少来,此时九皇子扒着他的肩头,有种浓重的违和感。
九皇子压低了声音道:“这两天处置的那几家皇商,孙家可不就是二哥的人,被剜走了一大块肉,能不心疼?”说着他拍了拍叶榆肩头又道:“能避着点就避着点,如今二哥看谁都不顺眼。”
叶榆自是知道这个道理,也断然没有主动招惹一个皇子的可能。
九皇子挑着细长的眉眼,笑着道:“你们家的事处理的如何了?”
叶榆知道九皇子所指,便点头道:“刚接手总是有些麻烦,待过些日子就好了。”他逼着叶弘将叶家在内务府的商线都交了出来,叶弘哪里甘心,可又是怕他这个歹毒的儿子真的在圣上面前装腔作势,大义灭亲。叶弘甚至于能想到叶榆一脸沉痛的虚伪表情,说不定还能说出什么替父受罚,甘愿以死明志之类的出来。到时候无非是在给叶榆镀了一层金。
叶弘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愤怒,不出三天就病倒了。叶榆接了叶家的商线,转眼就交给了陆问薇,一是他真的太忙,朝中事宜繁杂抽不出时间再去管理内务府的事情。二是陆问薇用人有道,经商有道,交给她必然不会是一件错事。果不其然,陆问薇颇有兴致,马上就神采奕奕的准备好生将那几条商线上下整顿一番。其中有两条大进项的商线,一个是北方内蒙一带对外茶道贸易,一个是江浙对外瓷器贸易,虽然并非是叶家一家垄断,但这两条线绝对是重头。
叶榆待收了叶家商路后,便以他近来心神不宁,担心府上父母为由,找人直接把东西两府给凿通了。这样一来,既不会总因分府而居的事情遭人非议,又能进一步的监视叶弘平日的动向。叶家的人早在前两年就被陆问薇换了血,如今用起人来更是简单便捷,并无棘手之处。叶榆想了想,他要真是叶弘的儿子,自己干的这些事,两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不过他倒不至于要了叶弘的命,平日里尽是好吃好喝的供着这一家子,也算是尽心尽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