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陆祢,是行走御前的侍卫。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搁置在安代云的桌上。随即收回手,习惯性地落在身侧的刀柄上。
陆祢开口说话,声音低沉而悠远:“这香粉并非是蚀骨之香……”白屿沁听到这话,暗自舒出一口气,原是自己多心了。
许是察觉到白屿沁神情细微的变化,陆祢轻轻皱了皱眉接着说道:“虽不是蚀骨之香,却也不容小觑。里面搁置了紫荆和夹竹桃,不知以何种方法调配得十分巧妙。若焚烧过久,只怕先是引起厉咳,接着便会有昏昏欲睡之感,加之严冬冷寒,必以风寒之症渐显。如以此症入药调理,只会愈发严重,乃至丢了性命……”
听完陆祢的话,屿沁只觉得背脊发寒。安代云见他神色有异,随即开口道:“屿沁,此事陆祢已查明,你可告知老夫,这香粉从何而来?到底有什么隐秘在其中?”
屿沁深吸一口气,看向安代云道:“是卑职过虑,既然此事与蚀骨之香并无关联,还望大人勿再追问……”
见白屿沁显出几分罕见的为难神色。安代云缓缓捋了捋长髯,沉思片刻道:“既是如此,老夫便不再问了……”
“谢大人……”白屿沁谢过安代云,转而看向陆祢道:“不知此香可有法子解?”
陆祢双眸一凛,从黑锦腰封中取出一个瓷瓶道:“若非持久用此香,以龙脑香清毒即可……”
将瓷瓶递给白屿沁,陆祢眸色又深敛几许:“三王爷月中入宫,只怕宫中生变……”
安代云和白屿沁相视,半晌后,沉沉点了点头。而屿沁神色沉郁:月中十五,那是采选的日子……
自衢云山拜祭娘亲归来,屿筝除了每日厉咳,觉得身子愈发困顿起来。雪停初晴,她觉得精神好了些许,便倚在榻上,唤桃音打开轩窗。
桃音迟疑:“小姐,这样冷的天,开着窗定会染了风寒。还有几日便要入宫了,若是身子不适,又该如何是好?”
屿筝只觉得昏沉,胸口似是憋着一口气,吐纳不畅:“透透气便好,胸口闷得慌……”
桃音方挑起轩窗,窗棂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屿筝便瞧见哥哥屿沁缓缓行来。冬日暖阳落在他的身上,风仪正盛宛如出尘谪仙。然而屿沁脚下一怔,仰头看向一簇盛放的冬梅。嫣红梅瓣上落雪渐渐融化,晶莹点点,屿沁缓缓抬起手,指尖轻柔拂去花瓣上的融雪,眉头轻皱。
屿筝细细打量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哥哥喜梅,却爱杜鹃。他虽极少提起娘亲,可每每谈起,眼中一片光华。屿筝想起那日在碧桐院,当架上的八哥叫着“夫人来了”,哥哥破门而出那一瞬的神情毫不装假。只是欣喜之后的悲落,遮掩的泪眼迷蒙,都清楚地告诉屿筝,哥哥对娘亲感情之深,超出她的想象。
直到顾锦玉前来的那日,哥哥握着自己的手,用失态痴迷的眼看着自己的时候,屿筝忽然明白了什么。巨大的震惊将她裹挟,仿佛浑身浸入寒冰之中。她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青兰姑姑……”屿筝轻声唤着为自己披上轻裘的人:“我与娘亲有几分相像?”
青兰的手一滞,低声回应:“小姐和夫人有七八分相像……”短短一句话,便足以让屿筝心惊。
如果说哥哥对娘亲异样的感情吓到了屿筝,不如说她因自己的心中所想而更为惊异。
妆匣虽属意留给哥哥,可不得不说,屿筝到底是带了几分试探。只是连自己也惊讶的是,她并不对哥哥觉得厌恶,也并不觉得哥哥违背伦常,十恶不赦。她只觉得,看到妆匣的哥哥,眼神是如此的落寞。一如此时,他立于雪中,微微仰头看向一树嫣红的冬梅,却显得异常孤寂。
他执意孤守,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心,将这份不堪天日的感情埋在心底,每一天又该是如何焦灼的度过。哥哥的爱并没有错,错只错在他遇到的人,并非是他的良人……
“这样冷的天,怎么开着轩窗?”屿沁的声音沉沉响起,轻柔的责备中关怀尽显。屿筝回过神来,才察觉哥哥不知何时已行到了廊下,隔着轩窗看向自己。
屿筝柔柔一笑,随即应道:“不过心口闷得慌,透透气而已……”屿沁无可奈何地轻轻摇头,转而进到屋内,见炭火燃的和暖,便也不多做言语,只命青兰合了轩窗,朝着桌上的香炉看了片刻便道:“香料可有再用?”
“自哥哥叮嘱之后,便不再用了。”屿筝应道:“想必真是不适合这般的香气,不用此香后,倒也不再咳嗽了……”
“那便好……”屿沁点头:“可还觉得困乏?”
“较之前几日,精神尚可……”屿筝回应。
屿沁点点头道:“月中十五,只怕我不能送你入宫了……书院里……”
“不碍事……”屿筝微微一笑:“只是哥哥要多保重身体,还有……照顾好父亲……”
“我会的……”屿沁郑重应道。
灼華院中,紫仪将一个茶盏重重丢掷在青芍脚下,刺耳的碎裂声中,青芍神色无惊,只款款朝后退去几步,将散落在地上的碎瓷一一捡起。
“采选之日近在眼前,清幽阁那边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安排给那丫头的事,到底有几分把握?”紫仪气怒,捏着锦帕的手竟也气的微微颤抖。
青芍起身,手中捧着碎瓷,但见掌中被划出一道血痕,斑斑血迹落在洁净的碎瓷之上,十分显眼。然而青芍的眉头却不皱丝毫,只沉声应道:“照理说,容儿那丫头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只是这么久也不见丝毫异样,着实让人疑惑。可现下容儿已经死了,也无法探究到底是什么缘由……”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入宫去和璃儿争宠么?”紫仪重重掌击在桌上。
青芍跪在紫仪面前,一双眼阴冷至极:“夫人放心,奴婢断不会让她活着入宫……”
心意骤改入宫闱(二十九)
月中十五。屿筝在凝芳厅拜别父亲和二娘。
淡粉云纹妆花锦的裙襦,衬着臂上天香娟的薄纱罗暗花隐隐,云鬓上两支玉簪,一支粉玉蝴蝶,打磨雕琢的薄如蝉翼,轻然一动,便似几欲飞离。一支海棠珠花步摇,垂下细碎的流苏。远远瞧去,仿佛蝶栖花间,煞是温婉。加之小巧耳垂上一对上等的水滴状翠玉坠子,愈发衬得她肤脂白皙。
白毅枫怔怔望着站在眼前的女儿,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素问盈盈浅笑,一时间忍不住湿了眼眶。
紫仪含笑,款款上前,从自己腕上褪下一对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欲戴在屿筝手上,见她略有推辞,紫仪轻叹道:“这是二娘的一点心意。宫深似海,以后二娘只盼着你和璃儿互相照顾,同享荣宠。只是别忘了,家中还有爹娘挂念……”
“屿筝谢过二娘……”礼数周全地应过一句,屿筝便望向父亲,她希望父亲能说些什么,然而她只是看到父亲眼中的泪光流转,片刻之后只沉沉说了句:“走吧……切莫误了时辰……”
屿筝清泪滑落,盈盈一拜:“父亲珍重……”
看着马车消失在普宁街的尽头,白毅枫只觉得自己的心,彻底空了……
马车缓缓向前,屿筝已难忍心中酸涩,落下泪来。青兰一边替她拭去泪水,一边安抚道:“二小姐,眼看就到宫门了。可不能是这般模样……”
屿筝任由青兰拭去泪水,才侧身掀起车帘。上京的冬日严寒至极,雪后晴暖,那光亦是白的耀眼。
“青兰姑姑……”屿筝搁下车帘,缓缓开口:“我已托付了哥哥,待我入宫,你与桃音、子桐便一并回允光去……”
“小姐!”“二小姐!”青兰和桃音二人急声唤道,对屿筝做出的决定觉得不可思议。
青兰先回过神来,稳了稳情绪道:“二小姐若是得了恩宠,桃音入宫侍奉再好不过。深宫之内,步步皆险,是该有个信得过的人在身侧……至于奴婢……”青兰神色一沉:“夫人在哪,青兰就在哪儿。无论日后要面对的是什么,奴婢绝无一丝怨言……”
“只是府中……”屿筝有些担忧,她知道厌胜一事必定已让二娘心怀怨恨,自己入宫算是躲开了去,可是二娘必然会迁怒于青兰和桃音。因得如此,她才求了哥哥,入宫之后妥贴安置青兰和桃音。
“二小姐别担心了,奴婢会没事的。这些年,不也都是如此过来的吗?”青兰盈盈而笑,多年的苦涩辛酸只化作这个安慰的笑意。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在赎罪……
桃音挽了屿筝的手,神情羞赧:“小姐可是在气桃音?桃音是想回允光去,因为只有在那里,小姐才会常常笑。可是如果小姐不回去,桃音又怎么放心的下小姐,有小姐在的地方,才是桃音的家……”
仿佛是一道雷击,青兰整个人都觉得难以呼吸,眼前的一幕带着时光的厚重重现,竟是这般的熟悉。
“羽兰哪儿也不去,小姐在哪,羽兰的家就在哪儿!”随嫁之前也说过这般笃定的话,青兰还记得素问小姐的脸上那温柔的笑容。可最后,竟也是自己亲手断送了那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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