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沐怔怔看着三弟半晌,一丝浅淡的笑意便缓缓从唇边蕴散开来:“朕当真没有看错你……”
然而楚珩溪心里却十分清楚,即便有云胡威胁在先,此番出征不过是再一次的放逐罢了。只要自己尚在京中一日,皇兄的心便要不宁一日。与其在北苑封地终老一生,他宁愿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只是……楚珩溪低垂着头,看向自己铺展在青玉地面上的云纹衣摆,眼前却浮现起那女子苍白无助的神情,与当日入宫之时相去甚远,那女子已鲜有从心底洋溢出的微笑。他惟愿她能安好,这恐怕是此刻心里,唯一割舍不下的牵挂了……
而此时的玉慈宫中,被带往灵心阁的屿筝,腹部隐隐传来些许不适。许是方才跪得略久,小腹沉坠作痛。一入灵心阁,屿筝便坐在椅子上轻微喘息。
待稍缓片刻,她环顾灵心阁打量一番,便见此处陈设十分简单。靠近窗棂旁的一张梨花木书桌上搁置着笔墨纸砚,此处竟是太后的书房,显然屿筝对云竹将她带至此处显得十分惊讶。
照理说,如今她暂且算得上待罪之身,可书房偏又是这么私密之地,太后让她侯在此处,意欲何为?
方要开口询问云竹,却听得灵心阁门轻响,太后缓缓出现在殿门前。虽已不再是风华正茂时,然而举手投足,步履轻移间,太后仍彰显出旁人不可逾越的高贵气势。但见她发髻上只挽了一只雕工精致却样式简单的翡翠玉凤钗,暗墨凤纹云锦裙衬托出太后依旧白皙的肤色,眉梢眼尾虽有暗纹,却显出与众不同的魅力来。
见太后入内,屿筝匆忙起身便急急跪了下去。
太后轻轻挥手,屏退左右,甚至连一向侍奉不离的云竹也悄然退出了灵心阁。太后这才缓缓走到屿筝身前坐定,沉声道:“筝美人,哀家听闻你自幼养在江南允光,而非上京白府,可有此事?”
“回太后……的确如此……”屿筝小心翼翼地回答,并不知太后是为何意。
“既然如此,哀家问你……”太后轻咳一声,继续说道:“你与淳佳……不,应当说是陆雪儿,可是旧识?”
太后威严的声音在屿筝耳畔响起,直轰得屿筝脑中嗡嗡作响。心里一片空白,她感觉到冷汗从额头,背脊缓缓渗出,顿时手脚冰凉。
见她迟迟不肯做声,太后冷笑一声,只道:“怎么?是在想拿什么借口来敷衍哀家吗?哀家一早便知道,淳佳并非显赫人家出身。陆家在允光,不过勉强算得上富足之家罢了。皇帝为了迎她入宫,圣宠于她,不惜替陆雪儿更了姓名和家世。以为这样便能瞒过哀家,可皇帝到底是忘了,此女是以花鸟使之途入得宫来。哀家想知道的事,便是问问袁霏阳,也都尽数得知了……”
屿筝跪在太后面前,不敢多言,只垂首听着太后的话缓缓响起。而让她惊诧的是,片刻之后,太后竟缓了语气沉声吩咐:“起来回话……”
战战兢兢地起身,屿筝察觉到太后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曾移开,于是轻声应道:“回太后,臣妾幼时确与一名唤陆雪儿的女子交好,只是未知此女是不是太后口中所说的淳仪皇贵妃……”
“你倒是聪明……”太后未置可否,却是轻叹一口气道:“说起来,却都是可怜见的孩子……”
听到太后这话,屿筝立感不解,但听得太后言语之中,竟颇对雪儿姐姐感到惋惜。故而屿筝稳了稳心神,大着胆子轻声问道:“臣妾愚笨,不知太后所言是为何意……”
“那孩子若是不入宫,如今想必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太后缓缓抬起头,目视前方,思绪彷佛飘散的深远:“能被皇上宠幸,本是件好事,可偏偏那孩子又是这样的脾性。待在宫里,一丝笑颜也无,时日久了,怎不会生出病来?”
太后长叹了一口气道:“哀家每每一瞧见你啊!都似是看见了她。一般相似的性子、乖巧懂事的模样,只是都太过执着。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东西?总该学着放手才是……”
屿筝知道,对于雪儿姐姐而言,放不下的只怕是颜冰了。至于自己,放不下的又是什么?是她所知道的隐秘和那些未解的疑惑。也许从这一点上来说,雪儿姐姐似乎要比她轻松许多。
只是屿筝不明白,方才在玉慈宫正殿中,太后分明是一副问责的架势。为何偏偏此刻,却似闲语家常一般同她说起淳仪皇贵妃。这个看似安和,眸光却精轮的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见太后抬手轻理云鬓:“许是你们太过相像了,溪儿那孩子才会将你看的如此重……”
“太后!”闻听此言,屿筝便知此事之重,只怕太后早已听到些许风声,将自己视作狐媚惑主的女子。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也便罢了。可太后的意思,分明是说,身为皇上的女人,却让王爷动了心思,这实在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就在屿筝惶然不知该如何自处之时,却听得太后淡淡又道:“不必惊慌,哀家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抛开太后的身份暂且不提,哀家不过也是个母亲而已……”
太后轻轻摆手,示意屿筝落座:“琴月轩的事,哀家都听郁心说了,她那般回话自有她的道理,哀家亦知此事并非你所为。只是哀家许久不曾瞧见溪儿那般慌张的模样,一时倒也不知如何应对。哀家最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屿筝听着太后的话,只感觉彻骨的寒意一波一波地袭来:“臣妾不明白,还望太后赐教……”
只见太后看向她,眸光泠泠:“若哀家告诉你,皇上并非是因为喜欢陆雪儿才让她入宫,而是因得溪儿,才让她受了这般荣宠。筝美人,以皇上待你的处境,你又作何想?”
屿筝闻听,便起身盈盈一礼道:“臣妾恳请太后明查此事,还臣妾清白。至于淳仪皇贵妃,臣妾自问没有资格与贵妃娘娘相较,故而不明白太后所指……”
看着眼前柔弱似柳的娇人儿,太后忽而觉得这女子其实是冰雪聪明的,于是冷冷一笑道:“你是当真不知,亦或是分明知晓却不敢言说?筝美人,若要比起在宫里的时间,哀家要长你许多,什么样的七窍玲珑心哀家没见过?今日既是将你留在玉慈宫,便是知道你与陆雪儿的一段渊源。哀家是不希望你成了第二个淳仪!”
屿筝见状,心知今夜在太后跟前自是糊弄不过去。故而恭敬垂首道:“臣妾恳请太后赐教……”
但见太后抚了抚袖摆沉声道:“陆雪儿本是溪儿心仪之人,可皇上却因得忌惮哀家的溪儿,便设法将陆雪儿招入宫中,破例封了贵人,赐号淳。之后便如众所周知,淳贵人屡次破例被封,短短几年间,位及淑妃,宠冠后宫。可若哀家告诉你,即便是死后,陆雪儿亦是完璧之身,你又作何感想?”
听到太后这番话,屿筝除了大吃一惊之外,自是想起在顺德行宫时,沐晨楼床榻上寻得的那些信函。一纸一句:既为棋,何来心。
原来雪儿姐姐的处境比她想象中还要委屈难熬,然而造成这一切的幕后之手,不过是为了用雪儿姐姐来牵制三王爷。
宫闱之中,何来情?何来爱?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权利衡量和心计争斗罢了。而身处宫闱的女子们,连带着那些腹中的孩儿,堪堪都做了这场争斗的棋子罢了……
见屿筝神色略有所动,太后继而说道:“如今哀家只瞧着,皇帝要将你做第二个淳佳了……”
风起云涌生死决(十二)
屿筝虽未应声,冷寒却是漫过心扉,原来皇上那般缱绻深深也不过都是假象。雪儿姐姐如是,她亦如是,只是他执在手中,思量落定的棋子。置身何处,何时丢弃,都在他心念之间……
像是被抽去根骨,屿筝无力地倚在桌边,只听见太后的声音仿似穿过云雾而来,并不清晰却绵绵不绝:“溪儿如此看重你,虽未及待淳佳之心,可哀家不免十分忧心。皇上他……”
屿筝从椅上起身,缓缓跪在太后身前:“臣妾多谢太后垂爱,身为宫中嫔妃,臣妾自是知道本分。是臣妾愚笨,不得圣心眷宠,日后臣妾必定尽心侍奉太后,恳请太后多多提点臣妾……”
太后勾起唇角,十分欣赏地看向屿筝道:“哀家就说,你足够聪明……哀家也乏了,你暂且歇下吧,琴月轩的事,总归要等到风头过了才是……”
说罢,太后常常舒出一口气,便唤了云竹,起身离开了灵心阁。
太后离去后不久,阁中宫灯双双爆出几声厉响,晃了几晃后便逐渐昏暗下来。直至烛尽灯熄,屿筝都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眸光在清浅的夜色中渐渐暗沉。
细细回想入宫后的时日,无论是江府的隐秘也罢,抑或是皇上的恩宠也罢,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强加于身,容不得她有丝毫的拒绝或是喘息。在如深潭一般的宫闱之中,她的挣扎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她宁愿沉默着接受,只求岁月安宁,然而换来的又是什么?
同父异母的姐姐恨她入骨,真心相待的尉香盈亦与他人串通一气,栽赃陷害于她。视作亲信之人的郁心则在最关键的时刻,落井下石。无论她们各怀何种目的,屿筝知道,她们皆意欲置自己于死地。至于太后,虽是口口声声偏向于她,甚至不惜说出雪儿当年的境遇,并非如太后口中所说,是怜惜她二人是可怜见的人。太后要的,无非是一颗可以反杀的棋子,要伺机将皇上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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