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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连环 (四木)


  黄绢布里包着一份官照,用正楷字写明了闵安的姓名、年岁、籍贯、体貌特征,盖着吏部的官印。这张薄薄的纸片曾是闵安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两次考中过官学,但由于雷雨天脑子爱发病,就两度被人排斥出官学。此后他便没有继续科考,转而进入衙门做了一些“低贱”的行业,比如门子、吏生、幕僚等。这样的选择是受现实所逼,也硬生生掐断了他的进仕路。
  但他没想到李培南却能拿到这份官照,除此外,布包底下还有一道李培南手写的保状,行书流丽,为他担保了其身份正当,品行良善等情况。保状上加盖着李培南私章,在左右接口印了世子府的火漆徽印,用以表示这纸证明的郑重出处。
  有了以上的官照和保状,闵安就可以去京城参加铨选,正式走上仕途道路。保状本要籍贯所在州县衙门出具,李培南亲自代劳,想必比任何官衙更具有说服力,同时,他也点明了闵安的身份——世子私交,王府属官,楚州新提拔上来的御用文生。
  这份黄绢布包意味着李培南已经收下了闵安做家臣,以后是死是活,闵安都得跟着他了,不能生出二心。
  闵安捏着布包低头跪着,心中仍在犹疑。他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说李家人都是狠角色,善于卸磨杀驴。他不知道具体的事例,但十一年来师父说的话从未出过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只“驴”,以后的结局会怎样,但从眼前来看,如果他不接下李培南的保状,那么今天铁定是走不出行馆大门的。
  李培南看着闵安脸色像云彩一样变幻,问道:“还不满意?”
  闵安收好黄绢布包,就地磕了个头,说道:“谢世子提携。”
  李培南将闵安的额头推得更远了些,对他说:“坐下说话。”
  闵安第一次在李培南面前堂堂正正地坐下了。他抚平衣襟,规规矩矩地坐好,将双手放在膝盖上。
  李培南唤厉群上茶,厉群将清茶放在桌几上,闵安伸手取过,道声谢,形态并无任何失礼之处。他饮茶时也是悄无声息的,由此可见还是被吴仁悉心教养过一番。
  李培南等闵安缓和过气儿,说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清楚茅十三的案子。”
  闵安老老实实答道:“茅十三一案有许多蹊跷之处。一是他好骂人的习惯由来已久,无论在闵州还是在楚州,都不见官员拿这个来整治他,偏生一到清泉县就被典史剪了舌头,可见他这次骂了不该骂的话,惹得听话人震怒。二是他来清泉县的时机非常凑巧,毕大人连夜赶路将他送来,送到县衙刚好碰上王大人在外面审案子,还带出去了多数的衙役及随从。县衙空了以后,更有助于茅十三逃脱。三是茅十三看似慌不择路,实际上最终的去处只有一个,那就是养着猞猁的海棠山。清泉县方圆二十里只有这一座高山,茅十三出身草莽,多年拣着山窝落脚,追他的人知道这个习惯,在后面紧逼不舍,势必会把他逼到海棠山上去。我曾走过连接海棠山的田地,湿润润的,昨天刚充过水,两边还有农户在耕种。假使茅十三奔逃出来,想拐进农田躲藏,一定会惊动农户,惹得周遭民壮捉拿他,所以他只敢拔腿朝前跑,跑向了唯一的一条路。四是茅十三的舌伤发作,典史抓了一大把草木灰给茅十三糊嘴,灰里藏了大量的蜜汁兔肉粉末,而猞猁就是喜欢啃咬这种味道。茅十三的尸体抬回来后,典史想用其他刺鼻的味道遮住咬痕上的气味,故意将尸体丢在了马房里。我曾细致闻过伤口里的味道,可证明茅十三就是死在这个紧要处上。五是要杀死一个茅十三有很多方法,据我所知,光在监狱里就有‘盆吊’‘土布袋’等三四种阴私法子,可典史偏偏选了大费周章杀掉茅十三的方法,推敲原因,是因为他拿不到王大人开具的‘讨绝单’。‘讨绝单’是衙门里的长官伪造囚徒死亡的官文,必须送到刑部去审核。平常的案子刑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判定过去,但茅十三是要犯,惊动了朝廷,刑部也不敢糊弄过去,势必会追究他的死因。这样一来,王大人就不敢贸然动手脚,让茅十三死在官衙里,只能想办法将他做出一副横死的惨态,来摆脱自己的嫌疑。六是王大人向来长了一个猪头脑袋,赶走了所有能拿主意的幕僚,突然一夜之间变得聪慧起来,还弄出了茅十三案子里这么多的门道,肯定是后面得到了高人的指点。我劝世子去审审那位典史大哥,说不定能问出前因后果来。”
  李培南喝完一口茶,才冷淡说道:“昨天下午王怀礼请我去海棠山围猎,趁着我兴头好,通报了茅十三的案情。我回头派厉群去牢里提人,典史早已悬梁自尽。”
  闵安怔然坐了一刻,忍不住说道:“这个幕后的主帅真是厉害,赶在世子之前使了一招弃‘卒’保‘车’,断了世子的线索,手段忒漂亮了。”他这样说,显然看出了典史的死亡是为了维护王怀礼的地位,同时自行掐断了茅十三案子的线索。
  李培南回道:“不急,总能捉到他。”
  

  ☆、推论

  闵安点明了茅十三被杀一案的蹊跷之处,其中许多内容也被李培南先行猜中。两人留在书房里继续商议,唯独对一处地方推断不出原因:王怀礼为什么一定要杀掉茅十三。
  李培南作为统筹全局的人,自然多留了几个心眼。他唤厉群外出一趟,隐秘地接来李非格,当面询问李非格是否隐瞒了什么,未曾报告上来。
  李非格拢着袖子微微一笑:“既然世子问到我头上来了,我也不再推脱。我是王爷亲自钦点的人,自然也是世子手上的人。”
  老奸巨猾的李非格当场倒戈,向李培南表明了决心。在这之前,他对闵安也有所隐瞒,还暗示闵安不可随便说出衙门里的秘密,是因为他先秉持着观望态度,有意看看李培南能查到什么程度,若是李培南手段厉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他自然知道怎么做。
  所以当李培南亲自询问的时候,李非格就爽快说出了一些隐秘。这些的确是隐秘,存在的年头和王怀礼来清泉县做官的时间是一致的,直到现在才被发掘出来。李非格默不作声在清泉县蛰伏了十一年,手上搜集到的消息也是惊人的。
  王怀礼贪赃枉法,这个不假,但他并不是彭马党派中的普通小卒子,而是正中间最关键的一个环节——账房先生。既然做了多年的账房先生,那么他手里必定是有一笔账的,详细写明了朝廷各州县衙暗钱的来往,贪拿的白银运去了哪里,谁又提走了几成……诸多情况都记在了一个黄羊皮纸包裹的账本上。
  李非格曾无意撞见过一次,王怀礼深夜盘算账目,将账本交给他最为宠信的小妾手上。王怀礼的小妾喜好搬弄是非,得罪了县衙的仆众之后,卷走细软逃跑了。她逃走之前,照例带走了王怀礼的账本,大概是为了怕日后被抓时,以此作为要挟来保住一条命。可是她随后投奔去了茅十三那伙人,还将茅十三的秀才军师给拐走,两人躲躲藏藏不知去了哪里,茅十三曾在乡野村落放出大量风声,说是只要军师愿意回来,绿眉寨二当家的位子始终给他留着。
  闵安听到这里问李非格:“茅十三为什么一定要军师回来?”
  李非格嗤笑:“茅十三是个粗人,底下的除了柳二,能耍点小心计,还有哪个能帮他拿主意?王大人的姨娘投奔过茅十三,极有可能把账本给茅十三看了,茅十三一看事情犯大了,更要指望着军师的主意。那姨娘倒是好,索性把军师给拐走了,王大人回头听见了这个事,还要我在宣化坊上张贴告示,声称朝廷怜恤百姓,有误入绿眉者可一概免除责罚,切望他们来公门投案自首。那告示还贴在了坊匾上,路过的百姓都能瞧见。可是投案的人呢?一个没有。”
  闵安想了想,问道:“如何能肯定那账本一定在茅十三手上?”
  李非格摇头:“只能是猜测。我猜王大人之所以暗下杀手杀死茅十三,是因为怕茅十三拿这账本反咬他一口。假若王大人已经找回了账本,他完全可以不暴露自己,将茅十三送到刑部监押,等着上头判个勾决下来就能了事。”
  李培南默允两人的推断。
  闵安又问:“那典史什么来历?”
  李非格果然是收集衙门内务消息的第一人,半点没让李培南失望过。他回答说:“典史是在王怀礼小妾逃了之后来的,叫做朱七明,从他随身所开具的投冲状来看,他是来自散花县云桥路朱家寨,在闵州散花县衙做过几年帮役,后来被散花县衙的长官征派到这里。朱七明一来之后就入了编制,过了不久吏部又下了委任状,让他做了本县的典史。”
  “朱七明……朱七明……”闵安喃喃念道,觉得这名字异常熟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一直没开口的李培南说道:“账本丢了之后,朱七明才来县衙,可见是来帮助王怀礼解决这个难题的。朱七明最后做出畏罪自杀的样子,主动掐断了案子线索,也是为了保住王怀礼的位置,避免王怀礼受到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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