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福德说罢。”白瑞咳嗽了一阵,脸色青白,精神很是不好。
福德看了沈寒香一眼,沈寒香面色沉沉:“在大都时,你当着我的面认了错,上回在千绝山,你带着我去找你主子,你主子吩咐过你不带我去,你却不阻止我,反而帮着我。无论如何,我信你是可怜我,顺着我,终归最后一切都解决了,谁也没有性命之虞。自我与他有往来起,在我们之间传递消息的一直是你,我住进沈家的别院,也都是你在布置。但在大都那回,你亲口认了,纵使我有过疑虑,也都尽释了。”
福德头越垂越低,最终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是奴才对不住少夫人,但都不关白大哥的事,送官也好,处置了也好,都是奴才自己犯的事,奴才认。但有一事,奴才不得不禀。”
沈寒香斟酌的眼光犹如芒刺。
“你说。”
“我家少爷的病,不是病。”福德抬起头说。
沈寒香隐约猜测到孟良清的病与忠靖侯府盘根错节的势力有关,但没说话。
“夫人怀着少爷时,长期服用一种药物,致使少爷一生下来,就先天不足。那东西,是毒不是毒,最终会使人五内衰竭而亡,起初只是伤人心脉,令人体质孱弱,动不动就头疼脑热,等到发作之时,因为病人身体一直有虚弱之症,大夫只会以为是自然衰亡。夫人说,这种毒来自西戎,西戎皇室有解药,但西戎人都是穷兵黩武的野兽,此次少爷被派遣和谈,带着对西戎不利的条件,西戎皇室承诺,只要拖住少爷回到前线和谈的时间,就会交出解药。所以奴才不得不拖住少夫人和少爷,那九河也亲口应诺,只要留下了少夫人,他便将解药交出。奴才心想,先替少爷解了毒,再救出少夫人不迟,便就……”
白瑞猛地坐起身,张开眼,砰一声抓起身边一只黑瓷细颈瓶砸向福德。
福德不躲不避,额角被砸得鲜血直流,他伏在地上,给沈寒香磕头:“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请少夫人明察!”
“懦夫!”白瑞狠狠骂道。
福德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白瑞,又看向沈寒香:“前次夫人叫奴才想办法在路上除掉少夫人,那时奴才还不知解药在何处,夫人只暗示奴才少爷的命有救。少爷对奴才有活命的恩德,奴才断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少爷丧命。”
白瑞低声暗骂,将枕头也砸了过去,血肉顿时粘在玉枕上,鲜红血液浸入玉石之中,根根分明。
“还有……”福德喘了口气,望着白瑞。
白瑞则眼圈通红,额头青筋崩裂,刚丢掷东西碰到伤口的手不住抽搐,手指都在跳动。
“还有从前少夫人还不是少夫人的时候,与少爷的信件,奴才也曾……”
白瑞还要再砸,却已经没东西可砸。
“白瑞!”沈寒香喝止道,“你的手不要了吗?”
白瑞闭上眼睛,像睡死了一般。
沈寒香道:“看样子你说的是真的了。我现在想问你一句话,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福德恭敬点头。
“将来你打算认谁做主子?”
福德张了张嘴,沈寒香伸出手掌阻止了他。
“我还没有说完。你都是为了救孟良清的命,但是解药你拿到了吗?”
福德满脸涨得通红:“那西戎人不守信用!”
“所以你说的一切,只能让听者去判断是真是假,你自己证明不了。”沈寒香其实已信了七八分,但解药的事,她仍然很怀疑,如果真的有解药,阮氏迟迟不拿出来,难不成真的想眼睁睁害死自己的儿子不成。至于说解药在西戎人手里,毒药与解药自成一体,毒药多半也出自西戎。阮氏再有通天手腕,在三十年前民风保守,对女人诸多限制的京城,怎么能拿到万里之外的西戎才有的毒药?
“奴才可以用性命担保,要是有半句虚言,就不得好死!”福德恨恨道。
白瑞手掌盖在眼睛上,脸侧向床里。
“姑且信你这次,你先别高兴。还是一样的问题,你今后认谁做主子?孟良清那里。”沈寒香看了一眼白瑞,视线重回到福德脸上,“孟良清听信那些小人所言,认为我的孩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迟迟不肯接我回府。我们二人几近情断义绝,若你们认孟良清做主子,等白大哥伤好一些,福德你就带着他回忠靖侯府,至于他还肯不肯用你,那就是你自己的本事,我插不上手。”
福德似受了极大打击,急切道:“少夫人的孩子怎么能不是少爷的!少爷自己糊涂了么?”
沈寒香摆了摆手,表示不想谈及此事。
福德忙住了嘴。
连闭着眼睛的白瑞也看了看沈寒香。
“沈家今非昔比,我大哥愿意养他这个外甥,孟家眼下就算真来人接我,我也未必会肯回去。”沈寒香说,“如果你们要留在我这里,我不会让你们近身保护我,如今我是闲人一个,也用不着人保护,顶多能在沈家做个护院。一旦你们,再将我的行踪告诉孟家的任何一个人。”沈寒香一字一字强调,“是任何一个,立刻收拾东西离开沈家。”
白瑞道:“属下明白。”
福德拿眼瞥他一下,低声说:“我听大哥的。”
叩门声响,三两捧着药碗来了,福德看着沈寒香。
“你起来罢。”
福德走去端起药,想在床边坐下,又不敢坐下,白瑞则完全不搭理他。
“白大哥,起来吃药。”沈寒香说。
白瑞才拿开手,不看福德,那目光落在地上,似乎眼里完全没有这个打小一块儿挨饿受冻的兄弟。
福德心里虽难受,还是一勺一勺吹凉药给白瑞喝。
“白大哥的伤好生养着,需要什么都跟三两说,府里会安排,我的身子都是徐大夫调养的,他的医术很是高明。”沈寒香理了理裙子,起身告辞,出门便是一个呵欠。
三两跟在后面,忍不住问:“小姐怎么留着他们俩,尤其是那个福德……”
沈寒香看了她一眼,声音不高不低:“他没做错什么,只不过从前认的主子不是我罢了,你少说几句。”
三两噘嘴跺脚,不再说话跟着沈寒香。
药到了嘴边,白瑞就喝,直至药碗空了,他也没看福德一眼,福德把空碗收拾完,回到屋里,捧来粗茶给白瑞漱口,拧了帕子给白瑞擦脸。
白瑞闭着眼睛,由得他去伺候,浑似已睡着了。
直至福德收拾毕了,在床边支起一张小榻。福德抖开被子吹灭了灯,听见白瑞的呼吸声之外,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你没有全说实话,今日是一个机会,而你没有全说出来。”
福德想起自己所说的不得好死,又想到他只是说所言非虚,并未说自己知无不言,也高兴白瑞终于肯跟他说话,遂壮着胆子说:“我都说了!”
白瑞沉默了一阵,翻了个身,福德似乎听见他叹气,他们亡命时,总是福德背着白瑞在逃命,下午时候忐忑沈寒香会不会不见他们,后来又担心白瑞的伤情,这会儿彻底卸下包袱,很快就迷糊起来。
忽然白瑞一句话,让福德瞬时几乎翻身坐起——
“那日府上赐下蟹宴,你拉着我非得要喝酒,那酒是你拿来的罢,我们只喝了不多的一点,凭你我的酒量,竟醉得不省人事。”
福德压根看不见白瑞的脸,却觉得那双严厉的眼睛正从帐子里看他。他不曾料到白瑞这么心细,但兄弟二人自小就在一处,要是换了旁人这点小手脚一定不能发现,白瑞却连他动一动眉毛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福德咬紧牙根,扯落床幔上一根流苏,死拽在手里。
“你大可以告诉少夫人。”
白瑞闭口不言,之后福德听见他匀净的呼吸,知道白瑞睡着了,起身坐在床前看了他很久,小心翼翼捧起白瑞包扎得像俩萝卜的手,心疼地吹了几口气,嘴角翘起,莫名觉得自己傻透了,又趴回小榻上,挣扎片刻也睡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有点快,错别字语句不通顺啥的,亲们多多包涵啊,么!
☆、一一六
抱着孟小宝逗了一会儿,沈寒香把孩子交给奶娘,摊开一本发黄书卷在案上,她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
沈寒香确实没想到,白瑞和福德还能活着,福德狼狈不堪,据提水进去的下人说,浑身也有不少瘀伤。当日江上别后,白瑞就被当做了死人,他们没法回去找,因为再回去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孟良清性命事关和谈大事,不能用来作注。幽山以北成了西戎人的地盘,谁也不敢贸然越界,否则被当做敌军或是细作,凭着西戎人的凶残手段,不知会面临什么结局,只得舍弃,沈寒香偶或想起,也痛恨福德背叛,以为白瑞已死。
现在他们两个回来了。
沈寒香从乌漆漆的抽屉里取出个长长的匣子里,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八宝攒珠白玉钗,这是阮氏给的,她几乎没戴过。但因知道来历,上赐之物,亦小心收藏。抽屉里还收着孟良清几年间给她写的信,有个黑金二色绣线打成的璎珞,给孟良清打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也给自己留了个。可能想着把孟良清的玉还他之后,总要留个什么念想。信纸都被摸起了毛边,沈寒香将它们叠在一起,放在一处。摸了摸没有温度的白玉钗,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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