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瞧着这兄弟两个一个瞧着伶俐,一个瞧着文秀,只喜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好,好!都是孝顺的孩子!”
贾珠贾琏二人相视一笑。贾母这里又看见了站在贾珠身后的宝玉,见他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儿绯红缎面儿绣金梅团花儿纹的罩褂,里边儿是云白软绸阔袖儿滚回字纹兰花长衫,越发显得人如芝兰玉树一般。
只是,腰间惟一根五色丝绦结成的如意绦子,日常配着的通灵玉,却是不见。
贾母心里先是一惊,随即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了宝钗湘云二人,忽又笑了。
近来府里头下人们乱嚼舌头,说什么“金玉良缘”的话。她听了虽是恼怒,却还是给了王夫人一些面子,并没有说什么,这是指望着她能出面呢。
不想二太太中了邪似的,只不理论。更可笑是那云丫头,平日里被宝丫头笼络着也就罢了,如今也不知道发了什么昏,竟也成日家挂着个金麒麟了!
所以贾母如今不大爱去接了湘云过来。
冷眼看着宝钗湘云两个坐在那里低声说话,一个大红一个粉紫,一个爽利一个端庄,瞧着真真儿是一对姐妹花一般。
“宝玉,你哥哥们给我倒了酒。你也不许偷懒,只从你姨太太起,一桌桌挨个儿斟过去,都要斟满了才好。”
宝玉忙应了,果然要了一壶温酒,从薛姨妈开始,次第斟酒下去。史鼎夫人等都笑说不必,贾母也笑道:“原是他该的,只叫他斟去。”
瞧瞧席上众人除了几个姑娘并李纨凤姐儿两个外,都倒满了。贾母又道:“连你嫂子姐妹们都给倒上,她们这半日也怪辛苦的。”
宝玉便笑道:“这倒没什么,我这就去倒。只是姐姐妹妹们都喝烧酒罢?”
黛玉离他甚近,怎会看不清他身上的玉不见了?当下抿了抿嘴,宝玉倒上酒来,也没有说话,只和众人一起端起了酒杯。
王夫人坐在下首的圆桌上,看着宝玉一路斟过酒去,再想起方才贾珠,心里甚是得意这两个儿子的出息。瞧着宝玉站在长几前替几个姑娘倒酒,那林丫头只管笑着接了,云丫头却是手里比划着端起了杯子来就着酒壶,宝丫头笑着点头时候又微微前倾了一□子,不由得心里比较了起来。
近来老太太时不时地透出些要给宝玉结亲的意思,并且暗示着要亲上做亲。可是在王夫人看来,宝玉那是世间再有福不过的孩子,虽不承爵,可却是实打实的贵妃胞弟。黛玉宝钗湘云,这几个女孩儿各有好处,可也都有些不足。
像那林丫头,家世是好的。尤其她父亲林如海如今是户部尚书,那是二品大员了,又还兼着教皇子读书的差事,日后对宝玉,那可是相当大的助力。可自己不喜欢林丫头,那孩子身子骨一瞧就是不结实的,又有些清高,将来可不一定能够替宝玉管好了家。
云丫头就更不用说了。史家就算是一门双侯,可架不住她自己是个没父母的。况且人还有些疯疯癫癫的,没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
要论起人物性情,还得说是宝钗让她满意,跟自己又是亲戚,以后定是能跟自己一条心。可惜了,她出身低了些,又有个那样能闯祸的哥哥,日后会不会牵累了宝玉?
不过自己妹子也是有些昏头了,没事儿弄个劳什子的金锁做什么?还叫那宝丫头大大剌剌地挂着,也不怕被人笑话了去!
一想到这个,王夫人心里就有些膈应,总觉得自己妹子算计了自己。可到底是亲戚,她一时也不好说些别的。再看了薛姨妈打着替娘娘出把子力的旗号,送来了银子,王夫人便彻底没了气。
不过,她还没有到一定要让宝玉去跟宝钗定下来的意思。
拈起一块儿杏仁核桃肉,眼睛看了一眼站在贾母身后布菜的李纨,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看见了长评,梅子忽然感到汗颜……明天休息,梅子码字更。
☆、第七十七回
荣府众人忙乱间,省亲别墅已经建完。里头一应的帘幔罗帐,桌凳几案,床榻隔扇,已经按着尺寸大小或是采买或是打制完了,再有各处亭馆轩榭所需的摆设玩器书画等物也都陆续有了。又有那些个鸟雀珍禽等也都养着好了,小戏班子也能唱出几出戏来,贾母又带着王夫人等看了一次,贾赦贾政等又看了,再无一丝儿疏漏,方才上折子祈请贵妃省亲。
皇帝依旧是准了来年正月十五贵妃省亲。因此整个儿荣府里头愈发忙了起来,便是连年也未曾过好。
宝玉经历过的,先前一次并未放在心上,却也知道那省亲别墅修建起来极是耗费银钱,掏空了整个儿荣府的家底儿。如今他暗地里也问过贾珠,贾珠看着他十分诧异:“如何就到了你说的地步?有多大锅,便下多少米。岂能就这么着损了府里的根本?”
宝玉顿时默然。其实细算起来,这次修建省亲别墅,外边儿的事情多是贾珠贾琏两个把关着。无论采买用料,还是延请匠人,都是仔细规划遴选的。因着银子有限,王夫人手里恨不能一两银子分作几瓣儿来花,竟是丝毫不肯浪费。再一个贾琏凤姐儿夫妻两个并李纨都是精细的,每日里逐项对账,那些个捞好处吃油水儿的奴才胆子再肥也不敢十分糊弄。一番推算下来,竟是省下了不少的银子。
原本薛家这次造园子也算是出了力气的,王夫人本打算在元春省亲之时将薛姨妈宝钗带了给元春瞧瞧,又不好自作主张,便回了贾母。
谁知道贾母沉默半晌,方两手整了整自己额上勒着的玄色攒珠儿抹额,温言道:“娘娘省亲,为的是何来?亲戚间再好,没个不分什么事情都要搅到一起的。你瞧着林家也在京里,史家也在京里,你娘家王家京里也有人,算起来这都是娘娘的亲戚,若是叫了薛姨太太过来,那另外几家子是叫是不叫?若说都叫了来,也没这个道理。凭着娘娘多高的位分,没有将所有亲戚都折腾了的。再者,娘娘多年未曾归家,心里定是喜欢多多地看看家里的。因此我想,还是算了为好。姨太太也并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人,这回莫不是你自己的想头?”
王夫人被堵得心口发疼,却还只得陪着笑脸,唯唯称是。又叫贾政知道了,虽不至于喝骂,却也劈头盖脸一通说辞,恼得王夫人省亲之前卧床几日,直嚷着头疼心口闷。
因此上元春省亲那日,除了贾家的人外,亲戚人等都没有一个。
省亲之日众人如何早起,如何妆扮,如何阖府人等在外头迎接贵妃銮驾,元春又是如何元宵夜归宁不提。单是省亲之后,贾府众人便都脱了一层皮似的,原先紧绷着的弦儿骤然松了下来,一连几日从主子到奴才都是筋疲力尽恹恹昏昏的样子。
别人都能歇着,惟有宝玉不行。如今贾政打定了主意要让他秋天里下场,林如海也觉得可以一试。因此二人与宝玉定的功课越发紧了些,每三日一题,贾政看完了林如海批,搞得宝玉颇有些焦头烂额之感。
这一日来至林府,林如海却是正在会客,他便一径往了书房里头去,拿了林如海划定的文章摇头晃脑读着。
若是先前,他最是厌恶这些八股文章,不是贾政逼得紧了再不肯看一眼的。如今倒是觉得,这八股文章里亦有那好的,或是辞藻华丽或是平和沉稳,或是见解独到或是针砭时弊。
当今圣上喜文人广开言路,宝玉看那前科一甲的策论,却是针砭时弊言之有物的,说一声激扬文字也不为过了。宝玉看得心血澎湃,颇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摊纸研磨,饱蘸了浓墨,吸气提腕落笔行文,一气呵成。放下笔来自己读了一读,自认为文辞立意无一不精,不由得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拿了文章在眼前,踱步念着。
书房门被打开,宝玉扭头朝后看去,林如海站在一人身后,神色恭谨。那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双目微深,面色清冷。身上虽只是穿着青色锦袍,然衣摆袖口等处无不是精细,看着便绝不是普通人。况且,能让姑父这个前科探花如今的二品尚书如此恭顺的,天底下能有几人?
“咦?竟然是你?”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宝玉这才看见,那人身边儿还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两人眉宇间很是相像,想来是父子。那少年微微扬起下巴,“上回你骑马就跑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林如海吓了一跳,竟不知宝玉何时得罪了眼前的少年。
微一皱眉间,那男子已经“哼”了一声,少年当即不说话了。
宝玉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来人身份没有明说了,他也不知该用何礼参拜。
林如海轻咳了一声,看了一眼那人脸色,见他微微颔首,忙看向宝玉:“快参见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