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了一通,回过神来,又暗道自己愚笨。林家姑父姑母对黛玉视若明珠,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好的,哪里会在热天里委屈了她?
正东一头西一头地想着,茗烟儿进来了回话:“外头有人找呢。门子问是谁,只说二爷出去看了就知道。”
宝玉纳罕,能是谁呢?
放下了手里头的书忙起身往大门来,见了门口儿站着的几个人,惊得一口气堵在嗓子处儿,上不来下不去——前头那个云白宫纱绣浅绿兰草纹,腰间系着云龙佩,脚底踩着小朝靴的,不是大皇子却是哪个?旁边儿的,自然是最喜欢跟着大皇子闹腾的白文惠。
大皇子看他出来,笑眯眯道:“如何?到底被我寻到了。这还不让我进去么?”
宝玉吸了口气,这人到了门口,也断然没有拦着不叫进去的道理。只是……
看看大皇子身后那有限的几个人,宝玉心里着实犯了嘀咕。就这么伶伶俐俐地出来了,也不怕被人钻了空子?
“宝玉,你看什么呢?”大皇子依旧是笑脸,“别瞅了,你看不见的。”
因在府外,宝玉也不敢贸然行礼,只得将人先让到了里头,又叫过茗烟儿来附耳说了两句。茗烟儿眼睛瞬时就直了,往二门处跑着的步子都不稳当。
不多时,内院里一阵脚步声,贾赦贾政两个打头儿,贾珠贾琏贾环贾兰四个跟着,都是一溜儿小跑着迎了出来。
贾赦正在跟姨娘喝酒取乐,猛然听见皇子来了,着实受惊不小。连外头的袍子都没得系好了,跌跌撞撞地就跑了出来。半路与见了贾政,也没比他好多少。
眼瞅着众人要跪,大皇子忙摆摆手,“我就是无事前来逛逛。前几天跟宝玉说过了的,贾将军(指贾赦),政老,不必多礼了。”
话是这么说着,贾赦几个哪里敢就真的不见礼?只是没敢跪下,都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让了大皇子进去。
奉茶已毕,听闻大皇子是为了看园子来的,贾珠忙叫人往府里头各处说了,不许人四处走动,以免冲撞了大皇子。
里头贾母等人也都得了信儿,邢夫人王夫人匆匆赶到贾母那里。王夫人自觉大皇子是因与宝玉交好而来,面上一反平日里的木讷无波,笑得很是欢畅。李纨凤姐儿离着近的都已经在了,满屋子里头都是喜气洋洋。
凤姐儿向来会说话,这个时候怎么会不凑趣?也不落座,只站在屋子中间儿笑道:“我就说嘛,果然宝玉是个有福气的。这才多大,就能跟皇子跟前挂了号。要不是看他是个好的,大皇子又岂会来咱们府里?”
贾母笑得眼睛眯着,连连点头,“凤丫头说得很是。宝玉确实是个好孩子。”
又对王夫人道:“先前你们还老担心着宝玉不争气,如今瞧瞧,可是不是?”
“都是老太太教导的好。”王夫人喜气盈腮,面上十分有光彩。思忖了一下,问道,“老太太,您看,咱们这些个人用不用出去拜见?”
贾母经历到底多些,看看底下坐着的邢夫人等,脸上竟是都带了些兴奋的,心底叹口气,“皇子不比别人,岂能轻易就这么出去见?若是大皇子传了咱们,自然得去拜见。若是无传,都在我这里,不要轻易往外边儿去走动。”
众人都起身恭敬称是。
此时正值夏日,花草繁茂,碧树如荫,省亲园子里头景致确实不错。让贾赦等人散去了,大皇子只叫宝玉陪着转了一圈儿,很有兴致地将园子瞧了大半个。园子远不如前世的大观园那般宏伟富丽,里头广植树木,又引了活水入园。因想着黛玉前世爱竹,宝玉又特向贾珠建议移了不少名品进来。因此,园子中这个时候倒是绿荫森森,竹响飒飒,不失为一处避暑纳凉的好去处。
大皇子赏玩了一番,终于尽兴。宝玉拉了白文惠到一边儿,轻声劝道:“大皇子身份非比寻常,还是早些回宫去为好。他出来皇上知不知道?”
白文惠亦是压低了声音:“放心放心,出不了事儿的。这位打小儿就爱这么着,皇上也并不管的。外头有人跟着呢。”
宝玉听了这话,放下心来。大皇子过来拍拍他肩膀,“行了,都说你家里园子不错,我这不是觉得新鲜吗?这也就回去了,看把你吓得。”
宝玉不敢说别的,恭恭敬敬地跟着白文惠一起,将大皇子送回了宫里。
待得回来,才一进府,便有赖大迎上来,说是贾母那里有话,让他回来就过去。
知道必是为了大皇子的事儿,宝玉心里叹了口气,不管什么时候,但凡有个身份高的来了,还是会叫家里人得意些的。也罢了,如今比前世已经好了太多了,都得慢慢来罢。
进了贾母院子,里头果然不时传出笑声。廊上立着的小丫头见了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宝二爷来啦!”
宝玉进屋子一看,人是齐全的很。不但贾母邢夫人和母亲都在,李纨凤姐儿,三春姐妹,还有薛姨妈母女,东府的尤氏都在。
见了宝玉,凤姐儿就先笑道:“瞧,老太太才说怎么还未回来,这就不禁念叨进来了。”
宝玉忙上前,一一见了礼。
薛姨妈拉着他手,笑道:“我的儿,如今你是出息了!老太太和姐姐都是好福气!”
贾母忙道:“姨太太快别夸他,小孩子家家的,不经夸。”
“老太太多虑了。”薛姨妈满脸笑容,“我来了京里这几年,看的清楚,宝玉那真真儿是个好的。不是我当着老太太面儿奉承,这么多家亲戚的孩子里头,也没见过这么好的孩子呢。”
贾母听她一句一句赞着宝玉,心里自然也是欢喜。叫了宝玉到跟前,“大殿下怎么就来了?你先前竟没得了信儿?”
“倒是听殿下说咱们园子,只是没想到竟真的来了。都是孙儿的错,没得留心。”宝玉忙躬身。
“这倒是罢了,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你和大殿下商量好的呢。”
因涉及皇子,宝玉只略解释了两句,便不再说。
一时又有丫头进来回说二老爷在书房里头叫宝玉,贾母无奈,只得放了他出去。宝玉少不得又在贾政贾珠跟前解释了一番,被贾政训斥了几句才放了回去。只是这一折腾之下,一日的休沐功夫也就过去了。
进了七月,贾珠被升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官至从四品。旨意下了,荣国府里不免又是一阵欢喜。别人不说,单说王夫人,如今自恃女儿儿子都是有出息的,在府中越发有人奉承。只是,她心里头一个主意存了不短的时候了,又赶上贾珠的好事儿,思忖了几日,终于忍不住进宫的时候去与元春说了。
元春如今在宫里,位分既高,圣宠虽是不敢与皇后淑妃两个比,每月却也能够见着皇上一两回。若是论起不如意事,大概也就是至今仍是没个孩子了。有心求求送子观音,只是宫里头可不兴搞这些,只好等着家里人进宫,让她们去京里头灵验的庙宇去求。
左盼右盼之下,母亲王氏终于来了。只是元春还没开口呢,就先说了一个让她目瞪口呆的事儿——“……如今珠儿媳妇身子骨也不大利落,生了兰哥儿和大姐儿后,去年好容易又做了胎,头两个月都没安住,生生滑了身子。可怜你哥哥恁大年纪,又才升了官儿,膝下就是一儿一女,说出去也不好看。况且我瞅着,他那个媳妇子也不是个能管家的。因此我要跟娘娘讨个主意,不如,咱们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聘了来给你哥哥做二房。”
☆、第八十回
元春自认为在宫中这几年,已经能够练就遇事不慌不躁波澜不惊了。可这乍一听闻母亲的话,还是不免睁大了眼睛。
“母亲,这事儿,老太太和老爷知道么?哥哥又是什么意思呢?”
王夫人不以为意,看着元春殷切道:“只要是娘娘你的意思,他们自然也是高兴的。娘娘到底是贵人呢,这婚事有你一句话,多大的体面?”
戴着长长的珐琅护甲的手指沿着斗彩茶盅上的莲叶纹缓缓划动,隔了半晌,元春才轻声道:“母亲,不是我要推脱,这哥哥屋子里的事儿,我一个做妹妹的,怎么好插手呢?况且,母亲就是满京城里看看,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可有娶二房的?哥哥如今儿女双全,嫂子我见过,也是贤惠的,好好儿的,您要弄出这事儿来,嫂子必然是不喜的,哥哥也未必领情。妈这是何苦呢?”
王夫人被话一堵,听到“哥哥未必领情”,心里又被戳了一下子。贾珠是她的大儿子,也有出息,这都没错。可是这儿子越大,就越发不拿自己的话当话了。凡事都有主意,再不肯替这个当妈的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