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挣脱她,继续往前走。旨意,这不重要,就算是死,也不能再让我感到恐惧。
“元承!”她凄厉的叫着我,还是令我停住了脚步,她挽着我的手臂,哀戚道,“你就算要走,我陪着你。可是,你不能这样出去,你得……换上丧服。”
我浑身一颤,她手里一团惨白的物事再度刺痛了我,我转过头不看它,只对她沉默的点了点头。
上一次穿丧服,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是为先帝。我猛然间记起她临终前,颤抖的指向我的手指,她最后的恨意……其实我早就是个该死之人了,她欺骗了母亲,留住了我的性命,留了二十二年,现在该是我还这笔欠债的时候了,还给她,还给先帝,还给所有恨我入骨的人。
“白玉,今天是第几天了?”我问。
她明白我的意思,叹气道,“第七天了,你昏迷了五天,只能靠喂些汤水给你,你看看你自己,瘦得都脱相了。”
我不想看,但我要去见她,她一定不想我那么狼狈,她一直喜欢我清爽干净的样子。我对白玉说,我想吃饭,还想沐浴。她皱眉听着,然后笑了,那是有一丝怨气,几许伤感,十分无奈的笑容。
她做得尽是清淡之物,我此刻也只能吃得下这些。我把自己清洁干净,换上那件丧服,再次求恳她,帮我去雇好车,我一定要回去。
“那好,我略微收拾一下东西。”她绝决地说。
我拉住她,摆首,“我自己回去,你,在这儿好好等我就是了。”
“周元承,你撒谎都不眨眼么?”她一把甩开我,“我拦不住你,你也一样拦不住我!”
我们都有自己的坚持,诚如她所说,我们都是痴心之人。我不再多言,任由她去准备。
一阵砸门声远远传来,她有些惊恐的看了看我。我心里一跳,然后扶着她尽量快步走去了前厅。
门开的一瞬,涌进来一群身披白甲的侍卫,迅速包围了整个院落,长春宫的内侍总管邓妥疾步行至我面前,面无表情的对我说,有旨意,接旨罢。
我漠然跪下,听他用冰冷的声音宣读新帝的圣旨,周元承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皇妣付托,效劳日久,故革去其奉御职,着司礼监将其押解回京,再行审讯,其家产一律抄没……
我伏地聆听,心头竟然飘过一丝窃喜,看来我即刻就要踏上归程了,我竟有些感谢新帝在此际想起清算我这个人,为此我真应该对她说声,谢陛下隆恩。
我无声的笑了出来。邓妥挥手示意侍卫们从速抄检,冷冷一顾我道,“请罢,车马已在门外等候你了。”
我颌首,转向扶着我的白玉,凝视她满脸的泪水,努力伸出手去为她擦拭,“走罢,收拾你的东西,去找阿升,他会安顿好你的。你可以回故乡,也可以在江南寻一处小院子安稳的生活。从今往后,你是自由的了。”
“我不去,我说过要陪你的,我和你一道回去……”她哭得泣不成声,闻之令人肝肠寸断。
邓妥不耐的看了一眼,上前两步伸手欲拉开白玉,一面说道,“有完没完,耽搁了圣旨,你担得起么?要走就一块走,省着还得费事再抓你一回。”
我拂开他的手,将白玉揽在身后,“总管大人,圣旨里只说拿我,我自会遵从,请你不要为难旁人。”
邓妥微一愣,目光忽然越过我,看向我身后,阴鸷的笑了出来,他对着院中的侍卫吩咐道,“去准备个火盆,就地把那些东西都焚了,一个都不能留。”
闻言,我转头看向身后,一群侍卫抱着一沓纸张画卷,一摞摞的扔在地上堆在一处,有人已去找了个铜盆,预备点火折焚烧。
那是我这些年写过的诗词,画过的画,还有文章,字帖……我霍然转首,不禁怒视邓妥。
他几近欣赏的看着我的表情,冷笑道,“这是陛下口谕,凡是你写的东西,画的画,一个字一个影都不能留,全都得清干净。”
伴随着一阵万箭穿心的撕裂感,我的身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胸口又是一阵翻涌。我大口的喘息着,不得已半靠在白玉身上。
“行了么,可以走了罢。你还真想看着那些东西被烧成灰烬?”
我深深的吸气,冷冽的空气刺激着我的咽喉和肺部,让我抖得更加厉害。我不能回头,不能去看那火焰里的一星笔墨。那曾是我的理想,是我在这世间留存的唯一一点痕迹。
我举目望向天际,那里茫茫无垠。人生自幻化,终当归空无。此身长灭,孤灯长寂,那些身外之物也终将随风而去。
我看向白玉,把我的手臂从她怀中抽出来,轻轻拂过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对她微笑道,“去罢,好好生活。把我这个人忘了。我欠你的,今生还不了,来世,我会尽力。”
最后望一眼,我深深的记住,这个陪伴了我三年的女子凄凉的笑容,她的一生何尝不是悲辛无尽。
长路漫漫,万里关山,我总要回到那座深深困锁着我灵魂的禁城,看一眼,了却一切的恩怨。
养心殿被笼罩在一片素白里,看上去有些许陌生。我拖着无力的双腿迈步进去,对着那一团灯火里朦胧的面孔,俯身行礼。
她是皇帝了,我该对她行五拜三叩首之礼,我一一做着,做得毫无瑕疵,然后垂目等待。
没有人理会我,也没有声音吩咐我可以起身,这是我预料到的,但是腿上的疼痛还是不断的提醒我,即便心死,也还是难摆脱这具身体。
不知道跪了多久,我听到孙泽淳轻轻咳嗽的声音,他在提醒新帝,这丹墀下还有一个未解的仇恨需要她发泄。
“周元承,许久不见,朕都有些忘了你的样子了。你跪得那么远,朕看不清,跪近些,让朕瞧瞧你的脸。”她对着我招了招手。
我还有心愿,我还需求她,咬了咬牙,我拖着麻木的双腿向前膝行了数步,让大殿中的灯火可以映照在我脸上。
“啊,你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她一声惊呼,像是真的被我的样子震惊到了,“这简直是,形容枯槁……看来你这些年过的很不如意。”
我垂目看着地上,平静恭谨地对她恳求,“罪臣周元承伏祈,请陛下恩准罪臣去大行帝陵前举哀,以尽臣子之义。之后,罪臣愿伏国法,任陛下处置。”
一阵细碎悠长的铃声,是她晃动手里的金香球发出的轻灵响动,随后有淡淡的木樨麝香味道飘散下来。我不合时宜的想着,在香品的喜好上,她们母女却是没有一丝相像之处。
“他的意思是,他要伏国法。孙泽淳,按律应该怎么给他判罪?”
孙泽淳尴尬的轻笑了一声,回道,“这个臣也不知,陛下应该问法司的人。”
“哦,可是他想死,朕却不想要他的命,那怪没意思的。”她转向我,扬声道,“大行皇帝的灵柩明日就要从寿皇殿请出,前往昭陵。可是今夜,朕不想放你去,你没有机会见母亲最后一面了。”
她语气坚定,我禁不住霍然抬首,顾不上不能直视她的礼制,我颤声道,“罪臣愿受任何刑罚,只求陛下恩准,明日一早罪臣定会除冠跣足,跪于养心殿前恭请陛下发落。”
她毫无反应,继续玩着手中的香球。我看着那烛火明灭间,她忽明忽暗的脸,年轻姣好,透着勃勃的生气,可惜组成那生气的一部分里还有吞噬人心的恨意,我仔细的看着,恍然发现她原来只是五官像她的母亲,那神情分明和她父亲一模一样。
我不想再等了,也知道她不会应允我。那么我此刻起身,她就可以令御前侍卫将我拿下,或者就地诛杀。那当真是痛快的结局。
我撑着地,用力的想站起来,孙泽淳看出了我的意思,惊呼道,“哎,你做什么?陛下没让你起来,你疯了……”
连站起来都这么费力,我如今和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
“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孙泽淳,传先帝旨意给他听。”她疾声喝道。
我心头剧烈颤抖,她留了话给我……跪坐于地,我听到孙泽淳小心翼翼的问,“传哪一道啊?那份圣旨在您手里……”
“传口谕就行了。”她短促的喝斥,打断了孙泽淳的话。
“是。传先帝口谕,周元承回京之后,务必珍重身体,不得擅自离宫,更不得自戕,否则朕于九泉之下亦难以瞑目。”
这短短的几句话,让我从震惊到错愕再到无助茫然,她怎么会留这样一句话给我,让我活着,受着,那些来自于她女儿的凌辱,难道她也这般恨我么?
“听见了么?这是母亲最后的遗愿,一字不差的说给你听了。至于你要不要满足她的心愿,你自己瞧着办罢,反正朕也没有闲工夫盯着你会不会自尽。”她轻蔑的说着,似乎还是怕我抗旨一般,补充道,“这可是母亲临去前特意交代的。”
我这一生已违拗她太多次了,如果这是她的遗愿,我选择遵从。我深深吸气,令自己平静,然后叩首接旨,尽管那几句简单的话将会令我余生万劫不复,灵魂再难超脱自由。
她一笑,手中突然多了一张小笺,她轻轻晃着,然后把纸凑近了烛火,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它化为缕缕焦黑,“这个,是母亲写给你的,但是朕不想给你看。你记着那道口谕就是了。”她笑得轻盈,得意,居高临下玩味着我心如刀割般的痛楚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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