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为心情愉悦,一笑道,“虽然母亲还是记得你,可有什么用呢?她明日就要去昭陵了,在那里等待她的人是父亲。她注定要和父亲生死在一起。至于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笑话,一个在阳光下黯淡的影子。”
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我对她叩首,请求她放我离去,“请陛下将罪臣交三法司重处,罪臣不胜感激。”
她适才所有的快意都被我这一句话打碎,她终于知道了我对死亡已无所畏惧,她对我的羞辱仿佛是一记拳头打在柔软的棉絮上,没有反应,令她更加羞愤。
她怒不可遏地抓起案上的镇纸朝我丢过来,冰凉的玉石击在我的额角上,转瞬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流淌了下来,滴在断裂的碧玉上,鲜艳夺目。
“陛下,不可,您答应过先帝的……”孙泽淳急道。
“住口!”她的一声断喝让我当即明白,她应是对她母亲许诺过,不会伤害我。
“念这个给他听。”她抽出一份奏折扔给孙泽淳,森然道,“这是史官对你的书写,你自己好好听听,日后世人看到的周元承就会是这般模样。”
我漠然听着,孙泽淳没有情绪没有起伏的声音,“元承不知书,颇强记,猜忍阴毒,好谀。帝深信任此人,元承势益张,用司礼诸人等为羽翼,宫中人莫敢忤。御史赵循、侍郎王允文、御史沈士耕、给事中杨楠先后力诤,俱被诘责。给事中杨楠一复言之,并谪贬。元承乃劝帝选阉、设内书房为内操,密结侍郎王玥等在外为援。又戕害首辅,离间帝与楚王……”
思绪又飘散到不知什么去处,我已听不到孙泽淳的话,只知道这评价洋洋洒洒,文字颇丰,看来我在魏史上留下的字数应该比其他的宦臣要多上许多。
“周元承,你觉得这文章写的如何?其实这是一个你颇为相熟之人写的。”她顿了一下,嘴角慢慢绽放刻薄的笑意,“就是你曾经极力买好的,杨楠。”
“再告诉你一件事,”她笑着继续道,“那副清明上河图,朕已令人把你写的字尽数抹去了,为此还得修补那副画。真是可惜,你的好书法终究是留存不下,再也不会有人能看见了。”
喉咙处的温热腥甜再度涌上,我极力的克制,终于没有让它喷涌而出,那一口血含在嘴里,顺着我的嘴角慢慢流下来。
“陛下,天晚了,回头明儿还要亲送大行皇帝,您看……”孙泽淳不忍的看着我,说道。
她似乎也玩腻了,满足的盯着我嘴角的血,挥手道,“你下去罢,在北三所好好待着,无事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我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双手撑着地勉力站起,不禁还是晃了晃,我不想在她面前失去最后的尊严,垂首后退,尽力如常的走出养心殿。
京城的朔风吹在脸上依然如刀割般生硬锐利,我有些撑不住,扶着殿前的石壁大口的喘息,感受着身体每一处都在发出的疼痛。
眼前一段素袖拂过,手臂跟着一热,我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耳畔低语,“周掌印,我送你回去罢。”
我抬眼,熟悉的面庞,只是从前的娇憨已蜕变为如今的温婉,是曾经西暖阁中的侍女俞若容。
我努力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容,不经意的抽出我的手臂,“多谢,我自己能走。”
此时此地的我,不能再给任何人添无谓的烦扰了。
“周掌印,”她低声叫住我,在我身后一字一句的说,“那是真的,大行皇帝,她要你好好活着。你一定要做到啊。”
第一百二十章 世事一场大梦
北三所依旧颓败,周遭环伺荒草断垣,和这座华丽的宫阙那么不相符,却很适合现在的我。
神宫监的内侍将我领到此处,便迅速离开了。这破败的房间竟然还是当年乾嘉帝囚禁我的那一间,世事一场大梦,兜兜转转,原来起点亦是终点。
我像见到故友一般温柔的抚过那些桌椅床铺,拂去它们的灰尘,然后抱膝坐在床上,看微尘飞舞,一如二十二年前那般,心中一片空明。
只是那时候,我还是渴望自己能够被人记起,或许还在暗自希冀能在世间留下一些印记。多少年以后,我确实做了很多能令人想起的事,不同的只是,有人因那些事欢喜,有人则切齿愤恨。但此刻,我真心实意的希望这个世界将我彻底遗忘,湮灭所有我曾存在过的证据。
我在北三所清静的生活了两日,第三日,司礼监的佥书带来了皇帝申斥我的话,因为太过冗长竟然写了长长一卷纸。
我跪在斑驳坚硬的青石板上,听着内侍抑扬顿挫的声音,含着皇帝的愤怒,蔑视,一句句响彻辽远的天际。
此后每隔一日,便有内侍奉旨前来申斥我。每次来的人都不同,但申斥内容却毫无变化。不是每一个内侍都会怀着极大热情来完成这项任务,渐渐的他们都清楚了皇帝的申斥并无新意,而我已经听了那么多天,大约都快会背诵了罢。
再后来所有人都明白过来,皇帝只是要让我这个罹患腿疾的人每日在石板上跪上半个时辰。于是他们又找到了乐趣,不再认真念诵那些文字,而是着意观察着我的表情,尽最大可能捕捉到我每一丝痛楚,然后回去作为闲谈的话题。
时间缓缓流逝,直到内侍们连我的痛苦都已不感兴趣,他们意兴阑珊,对于这个工作表现出极大的厌烦,能推则推,以至于当日派来的人,脸上都会带着明显的不耐。
我于是和颜向前来的人建议,这些内容我都清楚了,也可以自己念诵,不劳他们辛苦,我自在院子中跪足时辰,请他们去房中喝茶休息。如是,我们达成了默契,令至少一方人在这单调无聊的形式里得到一些轻松慰藉。
偶尔神宫监的人也会叫我出去洒扫某处殿宇。但都只限于一些空置的宫殿,那里并没有我熟悉的记忆。
一日,天有些阴,我的腿疾又开始发作,我利用扫地的间歇去揉一揉膝盖,这个不断重复的动作惹得一旁的年轻内侍很不满,他走到我面前喝斥我,让我不要妄图偷懒,否则便会教训我。
我垂目,想要点头,却忽然感觉到腿上一阵针刺的疼痛,我不由自主的踉跄了两步,手中的扫帚跌落,扬起的灰尘瞬间沾上了他的衣衫。
我稍微站稳,刚想要跟他道歉,抬眼看到他已扬起手臂,我没有力气挪步,只好闭目等待着他这一掌落下。
没有预想的疼痛,我睁开眼,看到他的手被人从后面抓住,那是神宫监如今的掌印。他平静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吩咐院中所有内侍,从此以后不许派给我任何事,更不许随意打骂我。
这又不知是我何时结下的善缘,可惜如今十二监掌事的人都已悉数换过,我并不相熟。我躬身行礼对他表示感谢,能做的也不过仅此而已。
我每日对着头顶一小片蓝天发呆,虽然自诩心静,亦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太过无趣。我开始想找一些纸笔来打发时间,但心里也知道,这一定是皇帝禁止的,我只能偷偷的去寻一些来。
我央求一个给我送饭的小内侍,请他每天帮我拿一张纸来,并且保证我会将笔墨藏好,写完就把纸烧掉。从那以后,我每晚都会在纸上写一些过去的回忆,对弈,唱和,煮茶,焚香,她牵起我的手,我们共画一幅画,窗外桂花飘着幽香,梧桐叶底深藏着黄鹂。
一张纸真难写尽,写满之后,我会再细细的看,慢慢的想,之后再燃起火折将它烧成灰烬。
春天来的时候,屋檐下飞来了新燕,我看着它们筑巢,有时候一看就是半天。我将折好的树枝,新泥摆在一起,放在燕子飞过的地方,第二天看到它们欣然接纳了我的礼物,心里真会高兴好久。
那一天,我跪在地上诵读那些熟悉的文字,奉旨前来的内侍从房内走出来,手里抖着一缕燃尽的余灰,笑问我这是什么。我的心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我怆然无语,不知是否该出声求他。
翌日清晨,一群内侍涌入我的房间,在每一个角落里翻找可疑的东西,幸而我在头天晚上就将笔墨都深埋在了院中槐树下。他们一无所获悻悻而去,之后送来了一大捆篾片,对我说道,这是皇帝的旨意,既然我无事可做,便命我将当日的篾片悉数编好,第二天再依数送来,循环往复,日日如此。
花落时节,寒更雨歇。这日,我正在院中晒着太阳想,该编一支竹筐还是一副枕席,忽然身后传来哽咽的一声,哥哥。
我回首,看到阿升站在身后,他不可思议的望着我,少顷眼中已有泪水滑落。
我欲起身,他迅速上前制止了我,蹲在我身边,泣道,“哥哥,我来看您了……您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们……”他一把扯过那些篾片,怒道,“他们日日这般折磨您么?这里不能待下去了,走,我去回王爷,您跟我回宁王府去。”他试图拉我起身。
我有些费力的按下他,摆首笑道,“看到你,我真高兴,你扶我起来,咱们去里面说话。”
他依言扶着我进屋,一看到屋内的情况,他又再度潸然泪下,“这是人住的地方么?你这辈子何曾受过这样的罪,这里绝不能待了。我早就说过,她坐了这个位置一定不会善待您,可也太歹毒了些,这般折腾您何时是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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