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威那么客气,和我说话还用求字?”我亦笑言。
正问他想要我做什么,忽听外面一阵脆生生的笑语,一个甜甜的声音道,“爹爹,爹爹在哪里呢?”
我起身,循声看去,只见白玉领着一个小姑娘摇摇晃晃的走进来,那小姑娘不过六岁左右,梳着两个俏皮的双丫髻,白嫩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格外活泼,那样子让我想起十多年前还是少女的秋蕊,这个神情酷似她的小姑娘想来便是她的侄女,王玥的小女儿。
他一见女儿立刻张开双臂,小姑娘亦扑到他怀中,格格娇笑道,“爹爹和我捉迷藏么?害我找了这半日,周叔叔家的园子还真大呢。”
我不由得莞尔一笑,王玥指着我,对女儿道,“这便是爹爹常跟你提起的周叔叔,快来见过长辈罢。”
小姑娘立刻看向我,扬着首盯着我瞧了片刻,笑着蹲身一福道,“纤云见过周叔叔,周叔叔万福。”
我笑着答好,从她的脸上继续捕捉着熟悉的神情,那感觉有些像时光倒流,让我不禁生出岁月匆匆,沧海桑田不过弹指间的感概。我想,我真是有些老了。
王玥搂着纤云对我说道,“我刚才说有事求你,喏,就是说她了。她今年六岁了,在家时刚开了蒙,终究也没好好上几堂课,她母亲怕她累着,一点头疼脑热就罢课,搞得西席先生都没了脾气。这次来南京走的也匆忙,她的先生并没跟来。我想着,平生认识的人里头,属你学问最好,现放着你这么个先生还请旁人做什么。所以求你收下这个女弟子,她虽然淘气些,毕竟不同男孩子的顽劣,你大可放心。”
“仲威真不怕我教坏了她?”我笑问,“我可是出了名的,巧言令色,佯装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他用手指着我,只笑而不语,半晌收了笑道,“我自然放心,我的女儿,你一定会当成自己女儿那般教导的。”
我心中一热,当即敛容,对他拱手道,“是,元承定会尽力,不负仲威所托。”
自那以后,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新的乐趣。每日上午,王玥都会派家人将纤云送来读书,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我倒是佩服他的坚持。
纤云的活泼不让当年的秋蕊,因为年纪小,言语更为质朴天真。我曾问她,父母为何取了这个名字给她,她便笑说,“我的生日是七月初七,爹爹说这日子就是透着一个巧字。因说道秦观曾有词云,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所以便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先生觉得不好么?”
我含笑摆首,这名字很好。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千百年了,人们孜孜不倦的祈求金风玉露一相逢,奈何却总是被银汉迢迢所阻隔,天人尚且如此,何况人间痴儿女。
纤云对四书五经的兴趣远远比不上对诗词书画多,我也不勉强她,只是将经义做为基础,余下的时间便由着她的兴趣,给她讲李青莲,杜工部,陶渊明的诗作,有时也会带着她临写书法帖,教她一些基本的画技。
一日,她在临楷书千字文,便问我道,“先生喜欢瘦金书么?这字虽好看,可写起来真难,尤其是它的侧锋,似削金断玉一般。不过我瞧先生写起来倒一点都不难似的,是不是要练很久?”
我笑着答她,“你形容的不错,很得瘦金书的真意。道君皇帝的这一手字,天骨遒美,逸趣蔼然,侧笔如兰如竹。我初时也练了很久,并不是每次都能写好。后来发觉唯有气定神静之时,才能写得淋漓尽致些。所以你不妨在心静的时候再练练看。”
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问,“道君皇帝?他不是宋朝的一个皇帝么?其他的皇帝不都叫宋真宗,宋仁宗?为什么偏他的称号这么怪?”
我答道,“因其人笃信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所以后世便这样称呼他。另一则原因,是他的庙号里的字和当今陛下的名字一样,因要避讳陛下的名字,故这般称呼他。”
“先生是说徽字么?”她眨眼,小声问,“当今陛下的名讳是什么呀?先生能讲么?”
我被她一脸神秘又好奇的样子逗笑了,于是告诉她,“是徽字。陛下的名讳是上徽下赢,你心里知道就好了,不要把这两个字讲出来。”
“那要是遇到非说徽和赢的时候呢?”
我想了想,答,“你可以找其他相同意思或者音近的字来代替,所幸徽和赢,平日里用的并不多。”
她认真的听我说着,然后点了点头,却还是皱着小眉头盯着我看,我觉得好笑,问她,“为什么这般看着我?今日我脸上有花么?”
她一愣,瞪圆了眼睛,好像觉得我适才那句话说得很合她心意,一个劲的点头,颇为高兴的笑道,“是啊,先生刚才笑起来的时候,真好像花开了那么好看,我还从未见过您笑得那么……那么……就好像爹爹见了娘亲时那样,哎呀我也说不好了。”
“是么?我平常不是也常跟你笑么?怎么今天突然这么说。”我好奇的问,实在记不起自己刚才呈现过什么样的笑容。
她认真的颌首,十分笃定的说,“不一样,您刚才的笑最是特别,眉毛眼睛都在笑,像是从心里一点点溢出来的。真的,就在您刚才说陛下的名讳,那两个不能说的字的时候。”
我的笑容在一瞬凝固,心头五味陈杂。原来,光是念着她的名字就足以让我心中喜悦,笑容甜蜜。
但此刻,我又分明觉得有些悲伤,有些怅意。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时光倏忽,画堂中的小女孩已隐约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天授二十二年,纤云已快十岁了,三年的时光好像在几幅字帖,几卷画作,几本诗集中平缓流过。这一年,我四十岁。
也许因为心中除了她,并无其他挂碍,我倒是衰老的没有那么快,偶尔看着镜中的自己,依稀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只是我心里清楚,我的身体已不复当年,那每逢雨季便会发作的腿疾,近些年更加重了,甚至有时晴日里我坐的久了,再起身便会发觉,双腿疼痛无力,需要深吸气很久才能勉强迈出一步,而我也从之前的清瘦渐渐变为如今的消瘦。
这年秋天,我被那顽固的疼痛折磨的几近形销骨立,数日都无法合眼,而令我更为焦虑的是,她已经许久没有回过我一封奏折了。
最终关于她的消息,还是王玥带给我的,尽管那日他是来向我辞行。
他脸上殊无喜悦,直言告诉我,“今日才接的旨意,调我去广西,升定国将军,三日后就要出发了。”
我知他不会一直留在南京,但没有想到调令来的这么快,且还是去如此山渺水远的地方,心中不免疑惑,遂问他,“广西近年来小战事不断,但并无大战的可能,陛下因何调你去那里,我总以为会是山西,或是再派你回辽东。”
他苦笑,道,“我也以为……这并不是陛下的意思,是太女殿下指派的。如今她是监国太女了,近期所有的调令和旨意都是她下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陛下未离开禁中,且圣躬若无恙,则无须太女监国,难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颤,“陛下,她……如何了?”
“元承,你别慌。”他一手抓住我,安抚道,“暂时无碍。只是前阵子着了风寒,病了些日子。因罢朝了太长时间,所以才令太女监国的。我才从部里衙门回来,听见他们议论,这几天似乎已好多了。你且宽心,陛下春秋还盛呢。”
我茫然的点着头,所以这是她无法回复我的原因么?心中再度刺痛,那种尖锐的痛感远远超越了此刻膝头密密匝匝的酸楚。
我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王玥,又觉得一阵难过。
故人沧海别,几度隔山川。我又一次要面对这样的别离,“嫂夫人和纤云她们都一道去么?山高水远,那里的风土你也不一定习惯,千万珍重……”千言万语皆成虚,最终也不过是一句珍重。
他点头答应,握着我的手叹道,“时间总是过的这么快。昨日纤云还说今年冬天她要省下些炭,留给你,让你春天下雨时也能烤烤火……元承,我既希望你早些回去,少受些身心折磨,你看你这些日子瘦得太狠了。可是你若真回去了,只怕才更是折磨。唉,都是命……可惜了,你这么个人。”
他嗟叹一阵,我亦无言以对,半晌他振奋些,说道,“该说珍重的是你!等我回京述职路过这儿再来看你,那时你可不许像现在这般憔悴啊。如果我们能相逢在京城,那便更好了,届时咱们再好好喝上一回。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我都不舍得灌你酒喝。”他拍着我的肩头,复又笑道,“咱们来日方长了,我信那句俗语,好人总会有些好报的。等着我,再见时,咱们一定要来他个十觞亦不醉,如何?”
我咽下嘴边的话,对他真诚微笑,并郑重的颌首。二十年来的信任和感情,可谓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然而,那不可知的未来和既定的命途,终让我们,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王玥走后,萧瑟的秋意令我更加消沉,但心里还是放不下她的事,我决定去御马监一趟,也许近日有从京里回来的人,可以带给我,关于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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