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迅速摇头,“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不用担心,他们已被我压下去了,不会再闹了。还有蕴宜,你是不是顾虑我和她的关系,她是我的女儿,若是她想要这个位置就不敢忤逆我……”
我第一次摆手打断她的话,然后一字一句慢慢的说,“我不是担心这些。我是怕了,也累了。眼下有你在,公主尚且不能容我,何况以后?我不想死得全无尊严,更不想连求死得权利都被剥夺。这些我不敢想,从前我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但是后来听了她那些话,我知道还是会怕。我不怪她,也不是要你去怪她,这些于她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但是我至少能躲得掉,倘若我走了,隔上三年五载公主可能就忘了我这个人,等到日后那一天,她更加不会记起我,那么我便可以平安终老了。所以我求你,放我走罢,就当是可怜我,成全我后半生的宁静。”
她怔怔地听着,初时不发一言,然后她想着我的话,大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不信我么?我说过会护着你的,至少我说过这话以后,从来没有食言过啊?”
最难挨的时刻已经过去,我从容的应她,“有人弹劾我,你就罢他官,再不然就杀了他。那么一群人呢?你杀的完么?公主是你的女儿,大魏唯一的继承人,真有一天要你,在她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我么?”
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看我,我并不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接着说,“我不能奢望你会为我,做太多有违纲纪之事。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我尚有自知之明。”
“你还是不信我,”她轻轻的笑了,“你总觉得我会是李三郎那样的人,为了江山,那些山盟海誓都可以抛得下。”
“这没什么错!皇帝本来就是肩负天下的人,而不是承载某个情爱誓言的普通男女。你受了世人敬仰,四方朝贺,享受着你的子民供养,怎么可能在他们需要你的时候,只选择一段虚无缥缈的情感。李三郎和杨玉环尚且有十多年夫妻情,我自问比不了,我们,没有那般深刻的感情。”我一口气说完,然后安静的聆听内心滴血的声音。
“你说的都对,可是你不是我。”她再笑,冷静的叹息,“说了这么多,你是心意已决?”
我郑重的颌首,“是,我一定要离开。”
“如果我从宗室里选一个孩子,立为嗣子呢?”她笑着问我,好像这是件极为普通的事。
我举目叹息,连连摇头,“那我就更加要走!我无法承受你为我,做这些事。你已因为我,贬黜了你的丈夫,你的姐姐是因为我……还有你的母亲……如果再加上你女儿……我没办法面对。我周元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内臣,何德何能蒙你错爱至斯,我实在不敢再领受。”
漫长的沉默,她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我,之后浅浅一笑,“知道了,你还是为了我。什么你累了,你怕了,你不敢,你不能。都是托辞。周元承,你是为了成就我的名声。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能自私一回呢?”
被她轻描淡写的击中心事,我突然感到一阵空洞和乏力,她总归那么明白我的心思,又何必我再说呢。
“可是这样的你,真令我喜欢。”她笑得真挚,双眸闪亮,“我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为了情字可以要生要死。而且你说的很对,皇帝是不能太任性。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还是你。我试图用皇帝的身份维护你,其实是把你凌驾于更危险的绝壁,让你承受那么多人的嫉妒攻击。这是我最无奈之处,哪怕是我亦不得不认命。”
她蹙了蹙眉,眸心深处的亮光一暗,缓缓地跌落在脸颊上,“元承,我同意让你走。不是为了我的名声,而是为了我的承诺,保护你。”
这伴着她泪水的,如此平静的一句话,让我陡然间明悉,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时光悠悠的无涯洪荒里,有这样一个人,懂得我完整的灵魂,因为有她的存在,我的生命得以圆满欢喜,不再有别的期待,只需感谢造化的神奇,半生的等待亦或是半生的零落,都让我觉得值得,心中唯有宁静平和。
我无声的笑了出来,感受着眼角的泪水慢慢滑落。
天授十八年十一月,陛下下诏,指我结党乱政,欺罔弄权,排摈正直,引用奸邪,本当置之重典,姑从轻发落。降为御马监奉御,南京闲住。
我即将离开的前一晚,照例送她回寝殿,她却不松开我的手,一径挽着我进了殿中。随后她令所有人退去,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
“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好不好?”她做出一副兴致颇高的样子。
我点头同意,燃了一段沉水香,又沏了一小壶君山茶,摆在她面前。
“以后没人给我点茶了,也没人给我梳头了。”她不无遗憾的感慨。
我于是起身,道,“不如再为你梳一次。”
她缓缓摇头,“你已梳了太多次了,该我为你梳了,我从前就想过,什么时候给你结一次发。”
我心中一动,遂牵着她的手,走到镜前,拿掉束发的冠子,再将梳子递给她。
我昨晚刚刚沐浴过,散下来的头发上还有青木香的味道,光洁的铜镜里映出我的面容,乌黑的眉和如漆烟墨一般的长发。
她似乎也在着意的打量镜中的我,看得有些发怔,半晌才低眉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也算造物之精华灵秀了,这十多年过去,竟也没见你变老些,还是那样秀逸清雅。”
我凝视镜中的她,对她温柔的笑着,她眉目间淡淡的清愁和婉丽妩媚的容颜也同样不曾有过变化。
她轻柔的梳着我的发,一个从未做过此事的人,竟做的那般细致。我不禁笑起来,她手中一停,我于是起身,去几案上寻了一把她修建花木的小金剪子,剪下一缕头发,递给她。
她将那一截头发拿着手中转着,眼里都是化不开的爱意,“天宝年间,杨贵妃因吃姐姐和李隆基的醋,被李隆基赶出宫去,她百般思念李三郎,托高力士带回去的就是一缕头发。你如今人还没走,就想要我思念你了。”
我含笑应她,“当日贵妃曾言,她一身之物皆是皇帝所赐,唯有一缕青丝香润,曾对君镜里撩云。我又何尝不是,身外之物都是你给的,我也只有拿它送给你了。”
“可她献完发就被接回宫了。所以说,这个寓意好。你日后还是得回来的。”她想着,幽幽地笑起来,“我可没想过让你一直在外头,你也说了,过了三年五载的,他们把你忘了,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即便不忘,我们也能悄悄地,再不叫他们知道。你说可好?”
我笑着点头,然而心里对于这个期许并不乐观,前路依然苍茫难觅归途。
“可是我又有点怕,那时候你回来了,我老了可怎么办?”她蹙眉遗憾的道,“刹那芳华,红颜枯骨。你若见了苍老的我,还会不会喜欢?”
我无语失笑,“那时我也老了,垂暮之年,耄耋之态,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我只问你,若是我鸡皮鹤发,你还会看着真心喜欢么?”她忽然对这个问题充满了执着。
我认真的想着,脑海里开始浮现她衰老的容貌,之后认真的答,“世人皆爱皮相,我也不例外。可是,这幅色相能带给我的欢愉终究有限,我要的还是心里的满足,相知相守,和悦平静。”
她似有所感,抓着我的手,有几分爱怜的说,“你,遗憾么?”
如果说不,未免太不诚实了。“当然,我已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个遗憾,但它一直都那里。不过就像一个未曾去过远方,不知道云蒸霞蔚的山峦究竟妙在何处的人一样,没有想象,无从知晓,也便没有向往了。这就是我的遗憾,此生也只能过这般井底之蛙,自欺欺人的生活了。”我说着,自嘲的对她笑笑。
“那么你呢?可有遗憾?”我试探的问,内心也不知道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她摆首,缓缓道,“和你在一起,没有。我可是见过远山,看过风景的人。自然风景还是美的。只是最终你还是要回到熟悉的故乡,那里有让你感到安全宁静的事物,充满着对过去岁月的依恋和回忆,那些都可以熨烫你的心灵,让你从中得到喜乐愉悦。所以你之于我,就好似熟悉的故乡,不可替代,刻骨铭心。”
我心中一阵悸动,对她和煦的笑着,然后说,“虽然你这么说,但来生我可不要再做内臣了。我要寻一处云山小隐图里的好山水,盖一间小宅子,每日入山采药,寻仙问道,等到忙完了一天的事,傍晚回家,我的妻子就在门口等着我,对我说,你回来了,我在这里等着你呢。”
手中一紧,是被她反手握住了,“我记住了,这句话。”她忽然蹙眉问,“怎么你来生都只做个闲云野鹤般的人么?也不好好出将入仕,太没出息了。”
“我今生已被朝堂大事折腾得筋疲力尽,也算鞠躬尽瘁了,来世就让我闲散些罢。”我故作愁苦,对她说道。
她轻轻呸了一声,慢慢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本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世你已陪我了,下一世我总归答应你,也会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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