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依言起身,说:“其实,夫人也没做什么事情。她身体很不好,大多时间,都在睡。做一会儿针线就有些扛不住,便用凉水洗脸提神,被我们发现后反倒认起错来,说,她本动作就慢,这衣服不抓紧怕做不好,而她又没办法学别人悬梁刺股那一招,她怕疼……”
阡陌忽然听到什么咯咯作响的声音,讶异地停下说话,看了眼顾珩,只见他手捏着那衣服,五指嵌入布料中。
她继续道:“可她那么怕疼的人,脚上那么深的伤口,生生忍下来,还有每次发病时……”
说起这些,旧日情景在脑海中历历重现,阡陌有些不忍说下去,只最后补充道:“夫人在缝衣服的时候,倒是时常会唱起一首歌。”
“什么歌?”
“奴婢记不真切了,好似是什么……绿衣……绿兮衣兮……嗯……黄衣黄里……”
顾珩肩头猛地一晃。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黄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①
……
阡陌见顾珩脸色顿变得僵白,檐下灯光照着,半明半暗,几分骇人。她不明,唤了一声:“太子,这歌怎么了?”
顾珩却没再说话,拿着衣服,步伐微跄地进了屋。
**
桃源小筑。
俞荀满身湿漉从屋外进来,喊道:“阿音,给我拿件干帕子来。”
话毕,一条雪白帕子直直飞向他头顶,顾珩信手一拈,便抓住,擦拭两下脸上的雨水,笑着对屋内那头的女子说:“多谢夫人
。”
随后飞过来一把斧子。
俞荀笑容还来不及收敛,飞身躲开,斧子锋利的刀锋直直嵌入门板,发出砰一声响。
转头看向那凶手,正动作利索地拾掇起砍好的木薪,往厨房走去。
“阿音,你这是谋杀亲夫。”
“……”
见桑怀音不理会,忙跟上去。
“同你说件趣事,听不听?”却一点不等对方回应,就接着说,“外头如今可热闹了呢,漠国打魏国,本置身事外的齐国却非要倒插一脚,淌这趟混水。你猜,齐国领兵的可是谁?”
桑怀音闻言步伐一滞,终于回头,却是往楼上瞥了一眼,而后瞪向俞荀,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再不闭嘴,下一次我的斧子就直喂你嘴巴!”
俞荀一点也不恼怒,反而更近了一步,说:“你舍不得。”
桑怀音说:“你要不要试试看。”
俞荀摇摇头:“我不要吃斧头,我比较想吃……你。”
桑怀音脚下一抬,就要朝某人踩去,俞荀早有所料,步履挪了几步,已绕到桑怀音身后,顺手夺了她手中柴火抱于怀中,并在她耳鬓落下一吻,离去前,湿润润地留下一句话:“果然美味。”
桑怀音耳根通红,咬牙切齿。可抬眸间,却间楼顶半开的窗户暗影一闪,心头顿时忧重起来。
晚饭的时候,却是桑柔主动问起了漠国与赵国的这场战。
俞荀云淡风轻地答:“漠国就算不打算打魏国,迟早我也会去打。”
桑怀音夹菜的动作一顿,看向他。
俞荀说:“魏国常年外征内战不止,各方诸侯逐渐做大,本就分崩离析,漠国拿下它不过轻而易举的事情。外人都说齐国这是拾人牙慧。但是……”他轻笑,“齐国目的根本不在分这魏国一亩三分地。”
桑柔拿勺的手微颤。
桑怀音皱了皱眉,想要叫俞荀别说了。可桑柔已开口直问:“他意欲为何?”
俞荀看向她,眸光微深,说:“顾珩帮助漠国攻下几个要塞,却立马弃城而去,一路杀向雪崖城。”
雪崖城,一个以巫术著名的地方,城内的人颇崇巫蛊之术,虽隶属魏国之下,但不设官吏,不纳税负,不朝王族,自治自理。但反倒甚得魏国王族所倚重,城主被封为国巫,王族有要事,都要请其来占卜,设祭……
历来改朝换代,雪崖城却始终远离纷争,天下人亦是默契地不动这座城池。雪崖城中人亦不管外头江山谁主,潜心修术。
听说沾了会巫术的人血,世代被诅咒。对这个地方,世人几分向往,几分畏惧,却始终没有人敢主动招惹。
“原本想顾珩去觊觎雪崖城,估摸着是看上了他们的巫灵之术,便猜测齐国王室中是否有人重病,药石无灵,所以要用巫医。但顾珩去势汹汹,显然不像是去请人帮忙的,而是要去夺城的,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俞荀语焉未详地说一半,喝了口汤,才继续,“说来,这本是江湖秘闻,本不可信,也少有人知。听说雪崖城有一镇族之宝,唤为雪灵丹,可治百病,解百毒,医死人,肉白骨……”
话到这里,他看向桑柔,见她面白如纸,身薄似叶,肩头微颤。
他果然还是看穿了,她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被他看出是欲盖弥彰之计。他猜到了……
俞荀不紧不慢地补充:“雪崖城事关巫蛊,不能举兵围攻,不然是触及一个国家的大忌,必遭世人谴责。所以……顾珩是单枪匹马去的雪崖。”
桑柔闻言陡然抬头,眼眸瞪得睁圆,而后喉中一痒,猛咳出声。桑怀音忙掷了碗筷,去扶她。
俞荀给她倒了杯水,桑怀音接过,替她抚了抚背瞬了气候,喂着她饮下几口。
***
①:《绿衣》,摘自《诗经》,一首悼亡诗,是丈夫拿着妻子生前为自己缝制的衣服的感怀之作。桑柔唱这首,当时该想着顾珩日后是否也会拿着自己的衣服,怀念她……
另,上一章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分手词,出处我记不得了,反正不是我原创的,说明一下。
☆、白首共栖迟(3):她这么说的?她觉得我恨她……
饭后,桑怀音收拾完东西,去看了眼桑柔,确认她无恙入睡,才回了房,无意外地看到一男子背手作枕,双腿交叠,惬意十足地躺在她床上。
这次,她没有直接抓凳子扔过去,而是反身关了门,走到床前,问:“有没有办法阻止顾珩?”
俞荀眉头拧了拧,睁开眼,说:“不喜欢你开口叫别人名字,听起来特别暧昧。”
桑怀音顿怒:“我连名带姓叫怎么暧昧了。”
俞荀说:“你叫我也是连名带姓,每听一次,骨头就酥一次。”
桑怀音拳头捏得咯咯响,但正事当前,便先不与他计较,说:“那你要我怎么叫他?”
俞荀唇角勾起:“随便,齐国太子,桑柔她男人……你喜欢就好。”
桑怀音再忍:“那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俞荀目光灼灼看向她,说:“我要是想出办法有奖励没有?”
桑怀音说:“晚上你不用睡柴房。”
俞荀眼睛登时一亮:“睡这儿?”
桑怀音缓慢地点了点头犍。
俞荀一下坐起来,眸中精光乍现:“一起?”
桑怀音说:“再不说,你晚上继续睡柴房。”
俞荀立即将她拉上床,做好入睡的工作,才缓缓开口:“要使他放弃很简单,一是让桑柔回到他身边,二……是告诉他桑柔死了。”
桑怀音:“……”
**
人间四月,雪崖城却是大雪纷扬。漫天风雪中,一人执剑驾马,看着前方的十丈高墙,目光凌然。
城门开启,一须发尽白的老者缓步而出,在距离那人马十步开外停下,看着他,说:“太子既是有求而来,那就请放下武器,随我去见城主。”
顾珩说:“我早写信过来,我所要之物,若是城主已备好,那珩可弃甲卸兵,随先生一走。但若城主不愿交出物什,而是于城内布了长枪短剑以候珩,那恕在下不能听君所言。”
老者脸色微微一变,说:“城主之意,老朽不敢妄自揣测,太子若想得知,只得去亲自见城主。”
马下身后是白雪皑皑的茫原,天光不明,顾珩眼角却有明光晃过,只见城门之上,隐蔽处有剑弩齐架,蓄势待发。
顾珩眸光一冷:“这就是雪崖城主的迎客之道吗?”
老者眸光微闪,说:“太子来者不善,我们固然得有防御之策。”
顾珩说:“既然如此,那便省去那一套虚以委蛇。”说着一把抽出身侧的长剑,正要飞身赴战之时,身后风雪里却蓦然传来一声呼喊。
“太子!”
马蹄踏雪,过境留痕,是成持率一众人等匆匆而来。
“太子!”
“成持你好大的胆。不是说了不许跟来!”
成持垂首,还未及说什么,他身后有人御马走上前来。
毡帽与面纱一一除下,露出一张惊世容颜,眼梢微勾的丹凤眼,双目濯黑,表情清冷地若这霜雪寒天。
顾珩面色顿绷紧,盯着她。
桑怀音缓了口气,挑眉看向顾珩,说:“怀音想带太子去见一个人,不知太子可有空?”
“……”
***
雪崖是大雪纷茫,南渚却已夏阳灼烈。
桑怀音带着顾珩等人马不停蹄地赶了几天的路,到了此处深山竹林,方才缓下步伐。
众人下马,跟着桑怀音,往竹林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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