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止……”桑柔又向他靠近几步,平静地望着他,用他那刻进他骨髓般熟悉好听的嗓音说出这般残忍的话,“你同样还有漫长的时光,我们可以为彼此一时驻足,当终不肯能就此放弃行走。我们会成为彼此的一段记忆,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坏,但一定最真心。我感激你,给过我这一段无与伦比的爱情,可你也说过,世事无常,人情冷暖,岁月轮转后,曾经的每一份刻骨铭心,将来都会变得无足轻重。”
“所以,”她挨近他,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眼波温柔得化水般,深处却淡漠地近乎绝情,她说,“我们就此放过,好吗?”
顾珩紧紧盯着她,一字一顿:“如果我说,不放呢?”
桑柔叹气:“一段感情,只要其中一人想要离开,就已是坚持不下去的事。如今,这已由不得你。”说着,脸上又蓦地升起几分恼怒,“你总是如此霸道,爱随你,恨也随你,亲疏离合都随你。在这段感情里,我常常觉得很累,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不过,所幸,
tang我们还有改错的机会。我们都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人,从今往后,我们同样可以快乐,只是各自的人生,各自的欢喜而已。”
他的声音从齿缝间艰难挤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是吗?”
桑柔点头:“嗯,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之前我留下这句话,其实是为了宽慰你,带着几分自欺欺人的意味。如今,我再将这句话送给你,是祝福。”
顾珩说:“你我也都不是这么容易放下的人,阿柔,你何须说这样的话来骗我。”
桑柔却不以为然地摇头,说:“若你执意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了,我言尽于此。再过半个时辰,成持会醒来,你的暗卫也会找过来。你……保重!我走了。”她直起身,离开,毫无滞留。
“不许走!”顾珩猛吼出声。
桑柔的手已搭上帘子,忽然听得身后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她回头,却见顾珩已从榻上摔下来,此刻双眼痛苦且狠鸷地望着她。
桑柔搭在帘子上五指攒紧,眸光却冷淡非常。
“苦肉计对于不在意的人来说,是没有用的。”
顾珩但笑:“你在不在意我?呵,你爱我入骨,我会不知道?”
桑柔气恼:“你执迷不悟。”
顾珩说:“我一直很清醒,清醒地知道,你是我想要的,放不开的,也永远不会放开的。而你,”他目光攫着她,眼中满是自信和笃定,“对我亦如是。”
桑柔暗自咬牙,终叹了口气,走到他跟前,捧着他的脸,眼里透露浅薄的哀伤。
她说:“穆止,就算我跟你回去,我也不会快乐,守在你身边,已不是我心之所向,你若真的想我好,就放开我,并让自己也过得好些。”
她挨得那么近,身上清新得气味随着呼吸钻入他肺腑,顾珩觉得气血沸腾,偏生四肢无力,便是要拥抱她都做不到。他强力想要提起体中内力,却不得其果,这样冷的天,他憋得额上沁出密密的汗渍。
他喘着气说:“你不愿回章临,不愿困身宫闱,好,那我们浪迹天涯,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桑柔眼中哀伤更浓几分,微微有泪水迷蒙,她终于抱住他,将自己靠在他肩窝,搂着他脖子,说:“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很为难……”
顾珩稍稍侧过头,下颔贴到她光洁的前额,用仅有的那丝力气,细细摩挲,又微微低头,浅浅印上一吻。
桑柔身体僵了僵。
“阿柔,你该知道,我不愿让你为难。你随心所为即可,那些困难的选择由我来做。”
桑柔心痛不已,泪水簌簌而下,却死死咬着牙,不敢泄露半分。
她强装出冷硬的声音,说:“但我的人生,不该由你做主不是吗?自古都是夫唱妇随,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可能将自己的命运交由别人手里,我有我的追求和向往。曾经那份追求和向往里,只有你。如今,我所追求向往的未来,已没有你的存在。你觉得不可置信,很正常,毕竟你没有像我这般历经生死绝望。待你经历过之后,你就会明白,放下不过是瞬间醒悟的事情。”她最后将他拥了拥,贴在他耳边说,“不论你相信与否,都不能改变这样的结果。”
桑柔将他扶起,躺倒榻上,而后再他暴怒的眼神里,冷然道:“我们的纠缠到此为止,这事,我说了算。我仍希望你能好,但若你自己不珍惜,那也与我无关。”她手在他面前拂了拂,一股暗香冲鼻而入,顾珩眼色一变,顿觉视线模糊,在昏厥之前,他慌怒地喊了一句:“不许走!”
双目一阖,人已倒下。
桑柔看着他急急朝自己伸出来的手,就挂在床沿,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淡淡疤痕,像是烫伤。她将他的手裹入手心,握住好久,才放开,给他身上覆上毯子。
“穆止,忘了我,好好的……”最后这样诀别般的话语,同泪水及吻一同落在他嘴角,终无人能听见。
走出船舱,和煦顾瑜即刻迎上来。
顾瑜看着她,唇角蠕动几下,那句嫂子始仍难叫出口。
桑柔先开口,说:“他尚还在昏睡,半柱香功夫就会醒来。”
嘉翕在和煦怀里,睡着了。
桑柔看向他时,眸光柔润了许多。
顾瑜知道,她曾没了一个孩子,心知她此刻的伤心,便将嘉翕抱过来,向桑柔走近一步,说:“要抱抱他吗?”
桑柔眼波微动,看了眼顾瑜,她脸上早无先前的怨怼与排斥,这时满是期待与鼓励。
但桑柔只浅浅地看了眼嘉翕,摇摇头,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顾瑜急急出声:“既然回来了,为何要走?”
桑柔顿住脚步,答:“自然有我不可留下的理由。其他,不必我多说,你该也会帮忙照顾穆止。”
“但你应该知道,其他人再悉心的照料,都代替不了你。三哥心中,你早已比家国亲人更加重要
,甚至重过了自己。他为了你什么都弃之不理,父王容得他一时半刻,但终会忍无可忍。你怎么忍心就这样弃他不顾?”
她话里,又心疼,又担忧,隐隐还有几分责怪。
桑柔淡然道:“他是个有分寸的人,亦是有担当的人,这样的执迷不会持续多久。家国、你们,在他心中的重量不会因为我的出现或者消失变轻变重,更没有矛盾冲突。他找我,为此耽搁了政务,冷落了你们,不过是因为我的离开,对他来说便是永远的失去,而他不愿割舍,一时难以接受,所以倾尽心力去找寻。”
“不,你错了。他曾说过,若你死了,便去陪你!他说,齐国有无数后继之才,而你只有他,他宁愿舍了这个国家,舍了自己性命,去陪你!”顾瑜眼眶红起来,怀中的嘉翕这时嘤咛出声,她忙抱着晃了晃。
桑柔闻言脸上血色一下褪尽,不可抑制地咳了一声,后捂唇转身,背对着她们又压抑地咳了几声,才回头,嗓音微哑地说:“那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死,也不会让他给我殉葬。”
桑柔已一点话都不愿再说,往船头走去,两船接壤,另一只船上的船头,站着两个男子,一个粗犷强健,另一个温文尔雅。
和煦却一步挡在桑柔面前,阻了她前路。
桑柔看了眼对面的司剑和司棋,摇摇了头,他们二人早动了身体,这才又退回去。
桑柔看向和煦,说:“我有办法放倒成持他们,解决你一个自然也不在话下。之所以留着你,是向她照拂好穆止嘉翕他们。”
和煦目光深深,说:“你这样与他见一面,就是为了劝说他放开你?”
桑柔没有否认。
“那应该知道,他不会就此放弃。”
桑柔说:“现在觉得不可放弃,将来就会觉得无从坚持。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和煦冷笑:“没想到,你将他的感情看得这般浅薄。”
“不。”桑柔说,“他对我情深意重,我此生难忘。但他还有漫漫来日不可预测,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会遭遇怎样的事……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不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而爱上她,即便遇不到,他尚有大好江山待他打理,他会建功立业,名扬青史,到时候回望,这短短几载光阴中的邂逅与深情,都会无足轻重。你说我将他的感情看得浅薄,那你也不免将他看得太软弱。”
和煦被说的无言,沉默一会儿,又说:“为什么非走不可,你分明还爱他。”
桑柔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几分忍无可忍的不耐,说:“但爱情不会是生命的全部,我曾经做的牺牲已经够多了,如今我只想自由,无忧,远离纷争。而王宫永远不会是一个无纷争的地方。”
说完就掠过他身侧,踏上另一条船。船很快驶离,渐行渐远,终成为湖山一点,人间一粟。
顾瑜望向桑柔离开的方向,黯然道:“她还隐瞒了什么!”
和煦说:“不论是什么,都不会是她那派说辞。”
“三哥不会相信。”
“是,他不会相信。但他至少会信,此后,他的找寻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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