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君眼眶泛红,双唇颤抖,挣扎着从徐青藤的怀中站直。
她连连退后两步,就好像自己的丈夫是洪水猛兽:“我说了,我不走。我要回去。”
“回去?”徐青藤眼中火光一闪,却隐忍着不愿在连城璧面前再次失态,也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下成为笑柄:“这件事等明日我们再谈。你一夜未睡,我们先要间客房好好休息一下。”
沈璧君眼眶更红,双眼珠泪欲滴:“你就只当从来不曾遇到我,从来没有与我成亲吧。忘了我,你还是有富贵滔天,还是有声名权势,还是杭州世袭将军,江南大家子弟,自然会有红袖添香,众人追捧。你又何必这样苦苦逼迫我?”
徐青藤紧紧抿着唇,手上青筋绷起。过了片刻,才慢慢开口:“这话等你好好休息之后再谈,你是有身子的人,经不得劳累。”
“有身子,有身子……”沈璧君似乎终于找到了原因,脸上满是恍然而凄凉的笑:“这就是你总不肯放过我的缘由?你徐青藤要孩子,难道还会没有女人给你生,又何必心心念念我这个你看不起的女人腹中骨肉?”
徐青藤终于忍不下去了,他狠狠揪着沈璧君的右臂,力气大得沈璧君双眉忍不住蹙了起来。
所幸他即便是盛怒之下,还是记得避开沈璧君的肚子:“我何时看不起你,又何时招惹过别人?沈璧君,你说话可不可以先摸一摸自己的良心?”
沈璧君倔强抬头,直直盯着自己丈夫的眼睛,不肯叫痛,也不肯示弱:“你没有看不起我,你年年往我沈家派人送物,三不五时就让你门下亲兵驻扎到我沈院门前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瞧不起我沈家门厅冷落,觉得我沈璧君就只能靠着你徐氏施舍?你徐家人这几年来背后指指点点,你当真以为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是他们!”徐青藤大声打断了妻子的控诉,气得身子都抖了起来:“我若不是心中挂念着你,知道你顾念娘家,我是吃饱了撑得去管你沈家门庭是否冷落?你真当我这个杭州将军闲来无事,喜欢把自己的亲兵从江南派到济南,废了无数人力财力,就为了看你沈家热闹,同你炫耀?沈璧君,你倒是真能说得出口。”
“我……”沈璧君成亲这许多年来,因着这桩桩件件暗自垂泪多少次,此刻却因为丈夫的三言两语而愣在了原地。她停了许久,终究是垂下了眉眼,满面疲倦地开了口:“就算是我误会了你,我们走到这一步,又哪里还能再回头……青藤,让我回去,就当是我求你。我应了那个人,我不能失信。”
徐青藤死死捏着沈璧君的手臂,直到对方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才像是被火烧着一般猛地松开了手。他虽然松了手,却还是脚步一移,挡住了客栈大门:“不可能。你是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家门的妻子,你腹中是我徐家名正言顺的长子,就算你我之间断情绝义,我也不可能让你与那萧十一郎同生共死。”
说到此处,徐青藤敛去了方才所有的情绪。他的眼此刻就像是一滩万年不动的深潭,毫无情绪,他的声音却是那深潭底的巨石,冷得瘆人:“你沈璧君,此生,此世。生是我徐家的人,死也要是我徐家的鬼。”
沈璧君的泪水终于顺着那完美无瑕的脸庞滴落下来,她用力摇着头,纤纤玉手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失态。美人之所以能让人心动,就在她的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就连哭也是楚楚动人、让人怜惜。
散客里一位穿着华贵的年轻公子猛地站了起来。
他站起身的时候,还整了整自己垂下的袍带,显然是想要给美人留下个好印象:“这位,呃,壮士,夫人既然无意于你,你又何苦这样纠缠不休呢?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看尊驾出手也是江湖上有名望的人,何苦做着这小家姿态,平白让人看不上。”
徐青藤身上所有的生气都在方才的一番对话里耗了个干净,此刻对这凭空冒出来的挑衅之人却是没有心情再去搭理。他右手一抬,最近的那张桌上的茶杯就被他收入手中。
徐青藤也不看那年轻公子,只将杯子向着地上轻轻一掷。
众人见此,本以为会听到杯盏破碎的声音。却不想等了半晌,那瓷器落地的声音却迟迟不传来。大家好奇看去,却见那白瓷杯顺着徐青藤的力气,平平稳稳地嵌入地面,杯身完整,毫无裂痕。
把杯盏砸碎容易,以内力将杯盏嵌入地面在场也有人自信可以做到,但是这样轻轻一掷,就将那易碎的白瓷嵌入地面,却是非当世高手不能为。
富贵公子见此,面上一白,腿脚一颤,就往后退了两步。他犹豫了片刻,方才笑着随口说道:“不过这夫妻之事,旁人还真是说不准,呵呵,说不准。”
说完就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下,灰溜溜地逃出了客栈。
沈璧君方才听到那人挺身而出替自己开口,还以为遇上了救星,连泪水都来不及擦就转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对方。此刻见徐青藤连话都没说一句,就往地上掷了个杯子,就将来人给吓退,心中不由大失所望。
这世人,总是欺善怕恶,惧强凌弱的。这些时日她随着萧十一郎游走江湖,也算是对着世态炎凉有了几分了解。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萧十一郎一样坚持自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萧十一郎一样迎难而上的。
萧十一郎说的没有错,有的时候,比起人来,野兽倒还更好相处一些。
沈璧君想到此处,更是坚定了要回去寻找萧十一郎的心。只是看着严严实实挡住自己去路的徐青藤,她目中一黯,开始深恨自己当初不曾学好武功。若是能学得沈家金针的狠厉,此刻又何必这般受制于人。
沈璧君对徐青藤的怨与怒此刻因着走投无路的无助更是添了两分,她咬着唇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客栈内的众人。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众人在见识了徐青藤的那一手功夫后,哪里还敢再为美人强出头。须知美人虽好,没有命在,也就没意思了。所以在感觉到沈璧君目光中的求助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只恨不得今日没有见到这一幕。
沈璧君顺着客栈扫了一圈,唯一一个没有避开她眼神的居然是个女子。
她心中一喜,定睛看去,却在认出对方之后大失所望。这人可不就是那个跟在连城璧身边,被那个伪君子藏着护着的小丫头。
阿碧感觉到了沈璧君的目光,又看了看神色莫测盯着那两人的连城璧,最后目光落在了形如枯槁的徐青藤身上。想来上一世,连大哥也是如眼前人这般。
阿碧心中长叹一口气,终于抬步走到了徐青藤夫妻面前,站到了连城璧的身旁。
她并没有先开口,而是伸手握住了连城璧垂在身侧的掌心。看到眼前这一幕,就算连大哥说他早就把把梦中的事情忘了,也不会无动于衷。
这样的时候,她要做的,是坚定地站在心上人的身边。让他知道,不管发生了怎么样的不幸与挫折,她总是会陪着他,总是会帮着他。
经历过这一番风雨,阿碧很清楚,有的时候,困苦挣扎中的人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姿态,一个全心信任与支持的姿态,就能让对方有莫大勇气坚持下去。
尤其像连城璧和徐青藤这样的世家公子。他们自小经历的磨练让他们无所不能、毫无所惧,让他们能算计到世上所有一切,也让旁人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坚不可摧,不会受伤。可实际上,他们最受伤的就是旁人的这些以为。正是这些理所当然,让他们连想要一个安慰都变得奢侈。
感觉到连城璧用他干燥温暖的掌心反包着自己的小手,阿碧心里那股憋闷也消了下去。她温和地冲着绝望到几乎崩溃的沈璧君开口劝道:“徐夫人,不论你心属何人,这件事姑且就缓一缓吧。我虽然不曾做过母亲,却知道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您,您就随徐将军先回杭州,将孩子好好生下,再谈其他,如何?”
沈璧君面色黯然,比之方才,就好像是一朵盛极怒放却瞬间凋零的花。
她定定地看着地上那个被掷入地面的瓷杯,就好像被抽走了灵魂。
徐青藤感激地冲阿碧与连城璧点了点头,声音波澜不惊:“又让两位看了笑话。我先将她带到客房去休息,少陪。”
说完就用手扶住了沈璧君的臂膀,想要将她带上楼。
就在徐青藤的手碰到沈璧君的一瞬间,沈璧君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猛地推开了他:“不要碰我!”
徐青藤没有防备,被她推得退后两步才定住了身子。
沈璧君见此,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与快意,她张开嘴,半晌才发出声音。这连番打击让这个水做的美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干涸,她的声音也压抑而嘶哑,就像是用砂砾在瓷盘上划过一般,听得人全身悚然:“如果我说……没有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