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个儿问了都觉好笑。他这样的身份,何时需要风里来雨里去的。世子座驾摆那儿呢,出门一声吩咐,多少人抢着跟前伺候。
预料之中,得他个冷眼。她丧气在案前踱步,来来回回晃他的眼。“安生些,过来坐着。”
脑子里还想着事儿,随口应他,真就近前来,这才发现早间她搬去的交椅,这人竟不曾挪开。
见她盯着椅子愣神,他屈指叩叩书案,立马见她插秧苗似的栽进了交椅。眼中带着清浅笑意,这丫头忤逆他两次,心头还记着教训。是个记吃记打的。
将案上批阅过的文书归置一旁,好心给她出个主意。“今儿要回不去,夜里允你在阆苑暂歇。里屋榻将就一晚,前头自有人替你圆谎。”
这雨于他倒是好事。从未有人能歇在他屋里,只她除外。
七姑娘小脑袋左摇右晃,吓得不轻。“这怎么能行?要不还是撑伞回去。出了教舍,也就走大半刻钟山路。当心些,应该还能赶在姑姑点人头前回去。平日与冉姑娘一块儿受罚已是招眼。此番只我一人被您招到内院,真要挨罚还彻夜不归,外头人还以为犯了多大的事儿。人言可畏,捕风捉影的事儿,传出去定然不是好话。”
急切摆在脸上,与身旁人泰然自若,显是没法比。
“不可独自下山。”暮色蔼蔼,笼着水汽。书院本就清幽,外头落雨,人迹更是罕至。半道若有个好歹,前后皆无人照应。毕竟是半山上,夜里若遇上獾猪之类,岂不找死?
“那您随意给个人,劳烦人家一趟?”后面儿伙房掌勺的,或是扫撒院子的侍人,随便一个都成。
见他总算答应,她舒一口气,抬手忙着解身上的披风。压领还没解开,已被他一掌拨开去。“急什么,骤然去了衣衫,这么晾着不怕着凉。”到门口唤来廊道当差的侍从附耳交代几句,再回来,直直越过她,向内室行去。
“去案上取了右上角三卷书带回去。平日里多翻看,务必用心。”
见那侍人在门口拱手领命下去,便知世子是做了安排。很是听话回身去寻案上搁着的书册,走近了一看,竟全是史书。
上头两本还有些道理,讲的是大周至今三百年史 。可最底下那本,竟是前朝一个姓司马的,著的三朝通史。她手上翻一翻,想问那人是否拿错了给她,可又想起他的心细,不该疏忽至此。
于是三卷统共抱怀里,见内室放了门帘,便知此时不方便进屋。守在外头,隔着帷帐,冲里头问出疑惑。“您给的通史,是做何用处?晋升试与复选,哪个也用不上啊。”
甄选本朝女官,读前朝旧史做什么?又不是立志出将入相,以史为鉴。女子能读书识字儿,比起前朝闹得血雨腥风的文字狱,大周教化已算开明。可是也没听哪个闺阁小姐,抱着旧史读得津津有味。到底还是怕人猜忌,多有避讳。
“启智明心,裨益多得是。”他掀帘子出来,换了身儿与她披风一色的墨色锦袍,掸一掸衣袂。“脑子不聪明便多向聪明人学学如何说话办事。”领着她往门外去。
身后七姑娘埋头低声嘀咕。“可那都是官场上的一套。即便日后许了人家,用到后宅庶务上,寻常妇人间勾心斗角,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用治国的道理去套,真是大材小用了。像是郡守府上,太太治家也很有手段,没读史,也能应付的。”
她是觉着自个儿该长进。可也没必要一步登天,长进到这份儿。十分的力气用出去,只三分落到了实处,余下七分都打了水漂。多不划算。
背对她的眸子一瞬阴沉下来。
从她话里,轻易便能听出这姑娘日后的盘算。心心念念,惦记着家里给许个门当户对的。
他原是替她谋划。她不喜争斗,性情平和。他便也不迫她。只叫她多看些能治世的道理,学得三分足够她自保。赵国公府的门槛,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便是进去,等待她的,也是各房明争暗斗,贪婪无度。
许氏在郡守府能游刃有余,换了国公府,怕是连管事的都不如。
“三卷书都需通读。若然倦怠,读书既不喜欢,那便下苦功誊抄。”但凡不愿与她在一事上纠缠,他俱是严命她照办。通史中有几篇关乎刑律的文章,务必叫她心里有数。
她莫不是以为考上朝廷的侍书女官,之后嫁娶,便各不相干?
微微回首,眼梢瞧见她一副愁眉苦脸,有话不讲犟嘴的模样,他心头轻嗤。任她聪慧,到底被关在内宅日久。不清楚大周官制。“府衙行走”,九卿之下各有司职。入哪个衙门,其中门道岂是她那个脑袋能想得明白。
七姑娘这会儿只觉世子比姜昱难对付。她最厉的嘴皮子在他跟前全然没了用处。丁点儿也不知晓,她跟前这人自来是走一步,看三步,算五步。被他瞧上了眼,便是等同入了瓮了。环环相扣,越陷越深。待她发觉不对劲儿时候,再回头,哪里还有转圜余地。
“怎会是轿辇?不是说随意给个人……”跨出门,她一眼瞧见台阶下停着的软轿,遥遥一指,偏头看他。
这么一回头,才发觉身旁人不知何时已换了副模样。
但见他眉目疏冷,步出几步,负手立于廊下,昂然挺立着,姿态极高,华贵无匹。目光扫过,底下侯着的轿夫军士,无不拱手俯身,恭敬揖礼。
她怔怔然,脚下稍缓。瞧着他背影,心头不知为何,复杂难言了。这般的世子,才是世人口中争相传诵,皎皎如月的公子玉枢。形容俊美,意态风流。然而方才在屋里唬她,逗弄她,借警言鼓舞她那人,却是不见了。
那人捉弄她时候,心眼儿虽坏,可面容是真切的,手掌是温热的,眼梢若隐若现的笑,也是再惊艳不过。
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到了嘴边的后半截儿话,含在嘴里又咽了回去。隔着半步远,跟在他身后。一时间廊下安安静静,只余雨水滴滴答答打在房梁上,声声送进她耳朵。覆在宽大袍服下的小手,握在一块儿搓了搓。望着雨幕下的阆苑,身上有披风避寒,也挡不住从脚底窜起的凉意。
第九十二章 君心融融
昏暗的轿辇中,地儿并不宽敞。她被他半拥在怀里,那人用“山道颠簸”,轻而易举歇了她挣脱的心思。
鼻端是他身上既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儿,七姑娘垂着眼,小脸儿微醺。
她是向他开口随意讨要个人。却不知,世子竟也在能够“讨要”的范畴之中。
小手被他大掌包裹住,她眼睛瞟向他脚底。这会儿才发现,他方才进屋,不止换了身外袍,连屋里穿的软履也换了厚底儿的油靴。
脚下窜起的凉意不知何时就散了。许是这人身上的暖气熏的,许是轿子里两人凑一块儿,自然也就热腾起来。
“这样回去,会不会太招摇。”她埋在他胸口,声气儿喏喏,仿若蚊蝇。
“随便个人”,换了尊大佛不说,连带还有一顶软轿,四名轿夫,两个带刀的军士。这这般气派回去玉漱斋,不说别的姑娘会如何想,怕是田姑姑也招架不住。
“脑子不会拐弯儿?”低沉话音响在她头顶。他微微扬起的下颚棱角分明,曲线实在漂亮。话里淡淡的,另一手些微掀起右边儿的轿帘。
她不明所以,探着脑袋向外张望。人小,又被他伟岸的身形挡了大半视线,除了能瞧见外头透过缝隙照进来的光亮,真是一头雾水,猜不出他此举用意。
迷糊抬头看他,想着这人还不如直接说了与她听来得直白。
见她一脸困惑,他撤手放下轿帘,回头沉眼看她。半晌过后,竟一把捞她坐到他并排端放的腿上,也不顾七姑娘惊得姹紫嫣红的面色,抬手拍拍她不老实,在他身上扭捏挣扎的小身板儿。
一掌扣住她腰肢,另一手再去挑了帘子。这回缝隙撩得稍大些,总算叫她看个明白。
外间还是山路不假,可瞧着很是眼生,不像她往日里走惯的老路。直到道旁有一座石亭自车窗向后退去,她恍然蹙眉,越发肯定这不是回玉漱斋的路。
回头狐疑打量这人,不是说好了要送她回去?掰他手的动作渐渐止住,手指扣他手背上,不时向窗外探看。
“这是去哪儿的呀?”外头还下着雨,四周俱是国公府的人。身旁人拎秧鸡仔似的押着她,七姑娘胆儿不大,瞬间弱了气焰。
方才还顽抗呢,这会儿娇怯怯,老实得很。
他闻言放下帷帐,人已在他怀里,便不疾不徐,替她扶正因着她一番闹腾,肩上歪斜滑到一旁的披风。
打理得满意了,这才抬眼,肃着眸子问她,“出门那会儿,脑子在想什么?何以突然不欢喜?”
她在他跟前,他总分了一丝心神牵在她身上。她那些个小动作,何时能瞒得过他眼睛。
这也能察觉?七姑娘心头一跳,微微有些慌乱。她自个儿都不知晓为何方才会有一瞬觉得失落,要如何说与他听?
故作镇定着,垂下眼脸,小手绕着腰间穗子在指尖翻来覆去挑弄,浓密的睫毛耷拉着,含糊其辞。呢喃半晌,结结巴巴吐出个“挂念家里”来。
开头还好言与她说话之人,忽而就沉了面色。屈指抬起她下巴,强势迫她看他。“姜昱教你撒的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