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她是以牙还牙,还记着他上回的冒犯。顾熵拉着脸,想拂袖走人,却又舍不得那人亲自教导,准他出门游猎的机会。
正涨红了脸,心想不如先服个软,嘴上道了歉,往后再想法讨回来不迟。
便听那人道,“之前那弓,妾身还收捡着。做工虽粗糙,若是四弟有急用,你看可否先凑合着,救救急?”
心知他来意,打听匠人,不过是如他这般年岁的少年人,一时放不下脸面的幌。实则投石问,醉翁之意不在酒。
七姑娘顺水推舟,也不把人逼得无而退。凡事留两分余地,低头逗诜哥儿,顺带等他回话。
春英在门外埋头做针线,听姑娘与四爷厅里一席话。心里默默数数。
一,二……刚数到六,便听四爷声若蚊蝇,趁端茶那一低头的工夫,快应了声“善。”
之后四爷在春英略显惊愕的目光中,匆匆带着抱了匣的侍人自门前离去。那样,怎么看,怎么有种落荒而逃的不自在。
七姑娘望见顾熵疾走的背影,温婉的眸中,隐约蕴着通透人心的精明。
那头顾熵大步出了西山居院门,紧走几步,忽而转身回望。心里有陌生的情绪在滋长。
几番接触下来,顾熵非蠢人,大致有些明白,这妇人如此待他,不过是她堂堂正正,行得正,坐得直。
她对他既无需像下仆一般,事事讨好;亦无需像他生母曹氏那般,饶是关爱他,却免不了念及他生而为男,后半生需依仗他养老这层,对他或多或少,有所图谋。
顾熵扭头,再看一眼侍人怀中的酱紫木匣,无声咕哝:她,好似也不那般令人生厌。
此事了结,晚间她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说与那人知晓。
“四弟虽行事蛮横,骨里却没坏到无药可救。与其疾言厉色的说教,不若大方直白相待,令他慢慢儿领会惭愧的道理。古人言,知耻而后勇。他几番在妾身面前,几近无言以对,想是开了个好头。”
她懒懒趴在他怀里,因着入暑帐里闷热,小脚偷偷探出去,撩起被扇风。
他垂眸,深深睨她一眼。腿伸过去,牢牢治住她不老实的脚丫。挑眉反问,“这道理放阿瑗身上,得用否?”
御医几番叮嘱,她产后需调养,不宜贪凉。他好言说教,她屡教不改。
没想这话突然扯到她头上,心虚犯了错儿的七姑娘讪讪闭了嘴,乖乖卧在他胸膛。
“此刻阿瑗可是如你先前所言,‘无言以对,知耻而惭愧’?”
他话里带着调侃,拿她的话堵她。她磨磨牙,拨开他襟口,作势咬他脖,暗骂一句:讨厌!
第三九六章 。
后宫之中,朱婕妤因受庄容华牵连,不得不沉寂些时日。当此际,反倒是那些个素日里忌惮她颇深,不敢直掠锋芒的妃嫔们,却屡屡得怀王宣召。一时间后宫花齐放,雨露均沾,颇有几分安宁和睦之象。
这日下了早朝,顾衍如常阅过奏疏,挑了要紧的往议政殿而去。
守在殿外的监,远远瞧着右相大人坐着推椅,自宫门口而来。赶忙机灵的,噔噔几步,小跑下汉白玉石阶,弯腰搭一把手,抬他上来。
待他连人带推椅稳稳落了地,这监很是熟络,呵腰陪着小心,一张瘦猴脸,脸上堆笑,挤得恰到好处。
“还请相爷您偏殿里坐会儿。这会儿左相大人正在里头有事启禀,小的这便叫人给您上茶。”说完回身一挥手,自有小监领命而去。
“不必进殿里,便在此处观观景致,侯着便是。”
他既发了话,这监自然不敢不应。只心里纳闷儿:也没见园中添新,况屋里难道不比这被日头晒得亮晃晃,热得蒸笼似的门廊底下凉快?
于是侯英来的时候,见这人一派安然闲适等在廊下。上前拱手见礼,本该去偏殿稍坐,无奈,只得随他一道,杵在门外候旨。
与这人一处,侯英对他脾气略有所闻,并不多话。天儿热,两层的御医官服罩在身上,饶是他尽量避在阴凉处,不会儿面上已熏得微微泛红。
顾衍眼梢瞟见侯英单肩挎着的漆木药箱,双目如潭,客气请他坐下。
侯英谢过,于凭栏处落座,将药箱轻放至身旁。这才接过小监捧上的清茶,松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不禁又提起几分。
身为怀王一手栽培的心腹,当这位面前,不由得侯英不小心。回话之时,慢几拍不打紧,总要在心里多过几回。
侯英的谨慎,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暗地对侯英此人,多了分赞许。
“王上肩背酸胀之症,服了药,可有好些?”
侯英骤然听闻这人问起近段时日以来,怀王屡次以“肩背酸胀”为由,召他进宫。本就微垂的眼眸一闪。沉住气,不紧不慢,吊书袋般,照本宣科。只照搬医书,缀缀而论。所开单方用药,亦是平平无奇,中庸,并无出彩之处。
两人一问一答,本也只是场面上的寒暄。事关龙体,不可妄自往深处说,忌讳之处多矣。寥寥几句,表了忠心关切即可。
此事说罢,他看侯英似热得口干,盏中茶水快要见底,便命人添茶,仿若不经意道,“听闻侯御医不久前刚喜得麟儿,却是要道句恭喜。”
侯英不妨他话音一转,说起家中事,微微一怔,到底触及心中一抹柔软,面上自然流露几分喜色舒展。
谦逊谢过他恭贺,又赶忙恭维道,“犬驽钝,远不及大人您与世妃之大。燕京众所周知,大康健灵慧,福祉深厚,日后必能承父业,光照门庭。”
那人嘴角一弯,想起今早临去时,她抱着吃饱了奶水的大,送他到门外。小儿揪着她前襟,扭身回头看他。葡萄似的的黑眼珠里,可怜巴巴,颇有不舍,冲他伸手要抱。
他眼里有温和的水色荡开,难得的,顾大人在不相熟之人面前,头一回寒暄,竟给了人潇潇朗朗,和风霁月的好脸色看。
恰逢此刻,御前总管刘高出门,高声宣右相大人觐见。两位丞相在议事殿匾额底下,打了个照面,颔首示意。之后各自调转开视线,静默错身而过。
侯英垂首立在廊下,一抬头,正好撞见左相大人也正向他看来,意味深长的端看。
侯英心头一跳,见左相扫他几眼,也不叫起,带人大步离去,哪里不知这是左相撞见自个儿与那位“相谈甚欢”,怕是误会他有意交好那位,已是将他视作亲近顾党之人。
侯英眉心一皱,回头深深望向那人已弃了推椅,缓慢起身,从容隐没于殿堂深处的背影。
今日这出误会,莫非真是凑巧?
顾衍再出门时,经御花园,突而从道旁矮树丛,窜出一贼眉鼠眼,形迹可疑之人。甫一见他,便噗咚一声拜倒在地。
“大胆!来着何人?”周准阴柔的五官,煞气凛然,手掌一探,已提了来人的脖。
这人一身褐色麻衣,做小监打扮。额头贴地,被人掐鸡脖似的,生生提在半空,一下便吓破了胆,身一歪,瘫倒在地上。
“小的,小的是替人传信儿的。”小监痛呼一声,吓得肝胆欲裂,惊呼求饶。
他乃今岁新选入宫的内侍,往常在外只听说右相大人身边时常跟着个“周阎罗”,如何如何厉害,吃人不吐骨头。
他出身贫寒,只以为这是以讹传讹,哪里晓得其中厉害。想着替人跑跑腿儿,这么一趟简单的差事,便能轻轻松松捞了两白银。上门的钱财推出去,岂不便宜别人?加之类似之事,之前他没少干,这才昏了头,一错再错。
盘问清楚缘由,周准又在他袖兜里出夹带的字条。展开来,躬身递到世跟前。
只见世就着他手,渐次移目看过。之后两指一搓,将那自后宫而来的密信,挫骨扬灰,纷纷洒洒,作了尘埃。
顾衍向后靠去,屈指敲一敲扶手,眼里隐隐透着丝讥讽。
便是他也没料到,这传信之人,竟是庄容华。且此人在信中言说“望念在世妃面上”,只这一句,便叫他起了杀心。
上回他去甘泉宫,偶遇庄容华刚从正殿出来,却是此人侍宠,强闯宫门,只为给怀王送羹汤。
结果自然受了怀王一顿呵斥,自那以后,庄容华方安分些,守在宫里老实养胎。
彼时见她,那女人神思恍惚,偷觑他的神色,诡异而贪婪,实是令他印象深刻。
至此,那女人的心思,他也能猜到几分。后宫之中,能蠢到如此境地的女,世所罕见。
一念至此,再想到她信里所求“念在世妃情面上”,他本欲交代周准将拦之人交由内廷,打死勿论。
转念一想,终是淡漠改口,令周准将这通风报信的小监,押了送予正被怀王冷落的朱婕妤处置,全当赠朱氏个“人情”。
那厢朱婕妤得了信儿,乍一惊闻庄照竟瞒天过海,越过郝姑姑耳目,私下往那人跟前递信。婕妤娘娘震怒之下,哪里想不明白,这是她近段时日以来迁怒庄照,存心整治她,给她个教训。不想这女人竟癫狂到,不惜与她撕破脸,竟生出了反骨!
朱婕妤气个仰倒,严刑逼供之下,这才得知被周准送来的监竟大字不识几个,真就是传了个信儿!至于庄照信中所言,如今已随着那字条化作飞灰,庄照是否向那人透露朱家背地里预谋,加紧铲除公昶母,朱婕妤心里实在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