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所言不无道理。换个时候,书是好书。”说罢扬手将书毫不客气,掷到温良眼皮底下,冷颜道,“无止境,普天之下,问何其深也。终顾某一生,也未必能习得多少皮毛。然则于大周,诸般说,却只分,该出世,与不该出世。”
言下之意,温良欲行宣扬的说,只他顾衍在朝堂一日,便没有存世的必要。而温良此人,也就显得多余了。
温良低垂的眼眸中,瞳孔一缩,暗自吸一口冷气。
公玉枢!这便是名满京畿,强势扫除诸般障碍,一经上任便牢牢把持廷尉大权,一昔间血洗燕京,令诸多朝臣闻风丧胆的公玉枢!
闻名不如见面!
温良叹服。说到底,他自身不过一谋臣。若论杀伐,远远不及这人狠辣。
要说心头不惧,那是骗人。温良额头微微出了层细汗,只觉栖身的这间堂屋,原本还带着些暖意的烛火,此时此刻,也透出些寂静的诡秘。偶尔炸响的灯花,森森然,惊悸砸在他心口。
生死当前,这人不过简简单单坐在他面前,已令他感到如山峦般的沉重。
回想这些年风餐露宿,四方游历,一日不敢或忘师恩。奈何天不由人,任他温良寒窗苦读,一腔抱负,最后却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温良心中苦涩,越发泛滥。
很是爱惜,将被扔在地上的书拾回去,用袖角拂去面上沾染的尘土。温良将书端端正正摆在自个儿身前,深深一叩。
“大人既认定,恩师所开心一脉不该出世,温良在此愿以身家性命立誓:但凡大人在朝一日,温良便携恩师所著之说,退隐山林,永不出世。”
这却是迫不得已,自绝仕途,深深辜负姬舟在他身上寄托的期许。
说完这席话,温良眸中挣扎,终是散去。只余下一潭风轻云淡的听天由命。
顾衍眯了眯眼,只道这温良不愧为贺帧所忌,倒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
“你又怎知本世会应你所求,留你性命?”
在他暗示杀心之后,这温良并不急于求他饶命,反而不慌不忙,进退有。当即表明心迹,立誓不出。
单只这份审时势的心计,与临危不乱的气,便不是谁都有的。
这问落在温良耳中,无异于绝处逢生,仿若天籁。
握拳的五指,悄悄抹一抹手心的汗湿。温良心知最危急的关头已然过去,此时再回话,方恢复几分应有的风采。
“大人爱重姜氏,且姜氏不久前刚为大人诞下大。大未满周岁,按老人所言,小儿不满周岁,便算不得在这世间立住。如此,温良斗胆猜测,而今大人必定不愿妄造杀孽,损了姜氏母福泽。”
山寺供奉的长明灯,为他在十面埋伏的杀机里,破开一线生机。
温良一边回话,一边无比惭愧。
想他温良也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竟为活命,自去岁秋节利用了姜氏,如今更是厚颜,不止借姜氏的光,连稚也一并算计上了。
如此番四次做了小人,辱没人操守,往后他温良,还有何颜面,下去见恩师?
公孙守在后堂门外,只见一刻钟后,世推门而出。
“且再关他几日,使人按时给他送饭食。”
公孙眸色一闪,拱手应是。
世不杀温良,大是出乎他意料。
瞧出公孙眼底疑惑,那人拢一拢压领,只留下一句简单交代,“留他有用。”
闻言公孙颔,倒不怕那温良逃出自家世手心。如今朱家那边,早已被惊动。温良既主动登门请罪,这便是公然背弃朱家。
如此打朱家脸面,朱家杀他还来不及,在这燕京城中,除国公府外,再无温良安身立命之处。
果如公孙所料,那厢朱六爷得知先前还在左相面前力保之人,转眼竟忘恩负义,改投顾氏,朱六爷面色黑沉如锅底,狠狠砸了新得来的碧玉纸镇。
晚间那人回屋,意外见得诜哥儿留在内室,挤在她胸前,一双小手松松勾着她微微敞开的前襟。母两个皆闭着眼,头挨着头,自顾睡得香甜。
陶妈妈小心翼翼观察世脸色,这才掩嘴低低回话,“世妃母两个玩得累了,奴婢们不敢擅自……”
未说完的话,被他挥手打断。
府上有府上的规矩,照规矩,诜哥儿每晚该睡在旁屋。
他命人退下,抬手去了外袍,放下帷帐。轻轻将诜哥儿抱起,放到寝榻里侧。之后躺下,翻身将她搂进胸前,手却越过她,搭在诜哥儿小身上。
她在梦中似有所觉,哼哼两声,撅一撅屁股,后背依偎他胸膛,嵌入得更紧些。
第三九一章 不同的选择(一)
隔日他从宫中回府,七姑娘瞧着离摆晚饭的时候尚早,便叫冬藤洗了一盘南边儿新送来的芦橘。
她挽他坐下,自个儿净了手。也无需婢动手,亲自给他剥果吃。
葱尖般的纤长手指,蝶儿般,灵巧翩翩。去了皮的果肉,汁水儿丰足,黄橙橙凝做一滴,顺着她指缝,向手腕滑去。
她挽了袖口,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臂。眸微垂,神情臻顺而专注。
她做事总是认真,剥好一粒,笑眯眯递到他嘴边。
他眉头浅浅皱着,似有不赞同。张嘴衔了芦橘,目光盯在她脸上,目色幽幽,有意伸舌头舔舔她指尖。
“很甜。”果刚含进嘴里,酸酸甜甜,还没出个味儿来,夸的另有其人。
她嗔他一眼,绣鞋在桌案底下偷偷碰碰他,提醒他留心场合。
其实哪里用她提醒,陶妈妈与春英几个都是有眼色的。这屋里伺候惯了,早伶俐退出房门。
屋里再没旁人,她也放开些。探手再抓一枚,半是狐疑,“真甜?”
正想自个儿也尝尝鲜,不料却被他突地握住手腕,俯身相就,就这么将刚才那枚果,咬了一半,推进她嘴里。
“甜不甜,试过便知。”
说罢退回去坐直身,没事儿人似的,就这么钳着她腕,牵她到房里搁水盆的木架前,替她擦手。
她嘴里砸吧两下,果真是甜的。依稀还带了丝淡淡的茶香,是他嘴里的味道。不讨厌,比亲吻更撩拨人心。
她由他将两手摁进水里,乖乖摊平手掌,十指张开。
她的手白嫩细滑,而他的骨节分明。
如给小儿净手一般,他一根根替她洗净手指,这才作罢,取下架上搭着的巾栉,揩干了牵她回去。
她以为他要开口训她将甜腻腻的汁水儿糊了一手。哪知他不过接下她的活计,不紧不慢,细细剥芦橘。
他凡事细致,剥皮就真的只是清清爽爽,薄薄去一层皮儿。那撕掉的果皮迎着光,瞧起来很是清透。自然就少了不当心挖着果肉,沁出来的汁水儿。
不像她,用心归用心,骨里的性就决定了,她做不到他这般考究耐心。
有他代劳,她无事托着腮帮,很是愉悦欣赏他举手投足间的美态。
“记得最早的时候,那会儿还在泰隆。周大人奉命大半夜里,偷摸到佛堂槛窗底下,悄悄塞给妾身的,也是这芦橘。”
多少年前的旧事,如今回头看,一幕幕生动得很,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她身畔那人眉心动了动,唇角微微牵起个弧。
“有人合该受罚,便多关她两日。”
她原本惦记他的好,心里正情意绵绵呢。哪知他煞风景,偏就提起这一茬。她小嘴儿一瘪,觉着委屈。
“那会儿妾身可没得罪您。”
彼时她与姜春闹不痛快,动了手。姜大人罚她,她不敢不认。然而他却在背后落井下石,那会儿她与他清清白白,他也管得宽了些。
他眼风一扫,脑中不由浮现出她那当时青涩又稚嫩的模样,不禁心下温软。将剥好的卢橘喂进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儿,眼中无声质问,“难道不该?”
她两腮鼓鼓,假作咀嚼,聪明的,不与他顶撞。
小手摸到盘里,再捻一粒,径直搁他手边。那意思:没吃够呢,大人您接着剥。
当他面前如此放肆,也就她敢。
两人一处坐着,一个管剥,一个管吃。话虽不多,气氛却融洽。
念及进院门前,公孙回禀姜昱之事,他思量片刻,淡淡开口。
“姜昱人已在京里。只他入城之前,先进山探看了殷宓。”
谁?她嘴角餍足的笑意,一时顿在脸上。
他从来不会无的放矢。能令他开口,足矣见得,于他看来,姜昱进山探望殷宓,此事不简单。
她本就聪慧,心里咯噔一跳。由他平静的眼底,很快得出个令人心惊的结论来。
姜昱与殷宓?这两人怎就凑到堆儿?
七姑娘一时醒不过味儿来,瞠目不已。
泰隆那边,已数次来信,催问姜昱的亲事。在老家已替他相看过好几户人家,又额外托姜大人的,在京里打探了一番。
若非姜大人为人刚直,不愿被人诟病,被人说道姜家闺女嫁过去,还人心不足,妄图攀国公府的门,再给儿结一门好亲事。更不愿七姑娘在府上被人看轻,于是从不在他跟前,多提姜昱的亲事半个字。
家里着紧姜昱的婚事,这事儿七姑娘是知晓的。姜昱不该比她更不知事。
正因如此,乍然听闻姜昱私下与殷宓见过不止一面,且很有些不寻常,七姑娘这才惊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