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捧着温热的茶盏,心不在焉,撇了撇面儿上的茶叶沫子。
这说辞未免也太牵强了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选岂同儿戏?随意挑了人,便能补了空缺,这不闹笑话么?
“王上可知晓此事?这秀女还能顶替,此前可是闻所未闻。”
“你道如何?此事虽由王后做主,可禀到御前的,却是那贺兰氏。也不知她如何吹的枕边风,王上竟默许了。不仅如此,想来你也听说了那朱婕妤一事。朱氏甫一进宫,便得封高位,宫里不能没人伺候。顺带便留了她带进宫的几人,连并那庄照在内,如今也破例留在宫中。且当今王上,比起先王,那规矩……”
姜柔脸上透出丝无奈。怀王尚未登机前,还是太子那会儿,等不及大婚,便在一次赏花宴上,吃醉了酒,坏了太子妃清白。
如今再出了这等不合规矩之事,姜柔除了对那朱氏怒极,也是无话可说。
比起那飘飘渺渺,谁也不知明日还盼不盼得来的恩宠,姜柔如今更在意的,还是她母子在宫中,地位是否稳固。
若然姜冉那蠢货捅出了漏子,姜家必受牵连,她母子二人也脱不了干系。
今日她宣姜瑗议事,该说的都说了。想来凭姜瑗的聪慧,此间厉害,也无需她喋喋不休的鼓动。
七姑娘垂着眼,一声不响,盯着茶汤里倒映的面孔。温热的水汽扑在她面上,屋里一时针落可闻。
她与姜柔都知晓,此番议事,与其说姜柔恳求她相助,不若说,姜柔信赖的,实则是她背后那人。
心事重重告退出来,七姑娘心里乱糟糟的。只听姜柔一面之词,便认定那庄照是九姑娘所扮,她心中存疑,急着出宫寻姜昱问个明白。
总不能家里凭白丢了个大活人,一家子都被蒙在鼓里。从泰隆进京,最快走水路,也得近一月工夫。这般长时日,倘若姜冉私自逃家,为何她一点儿风声也不曾收到?
七姑娘揪着小手,隐隐有不好的揣测。回想起最近一次,在那人春秋斋的书房里,与姜昱不期而遇的碰面。她问起家里情形,姜昱简单回一句“皆安”,便撇下她,言称有急事,追着公孙大人去了。
彼时她没发觉,这会儿再想起来,实在可疑。
刚穿过半个庭院,便见迎面走来几人,当先那人梳了髻,身上一袭御女规制的翠绿衣裙。身后还簇拥着几名宫婢。几人仿佛也看见她与春英,很快便敛了说笑嬉闹。
七姑娘眼角一眯,悄然打量来人。若是姜柔打探来的消息无误,这时候还能留在宫中,既未侍寝得怀王册封,又做御女打扮的,除一人外,不做他想。
“待会儿不论见了何人,记得,别露声色。”回头吩咐春英一声,七姑娘端着手,脚步缓下来。不会儿便与一群人正正打了个照面。
“奴婢见过世子妃。”领头那婢子是个有眼色的,带着一众宫女,规规矩矩问了安。身后几个丫头,每人手里捧着几个精巧的匣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七姑娘抬手,示意免礼。目光落在当场唯独一个腰板儿挺直,未曾主动见礼那女子面上。
几年不见,姜冉脸盘张开了些,眼底神色,再不见幼时谦卑。
如此近距离细看,她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弭无形。
“这是原先婕妤娘娘跟前的婢子,如今新选进宫,只尚未承宠,也没得册封。”依旧是那领头的婢子做主,拉了拉姜冉袖袍,悄悄给她使眼色,催她福礼。
姜冉抬头,目光对上七姑娘温和似水,不见一丝波澜的眸子。心有不甘,这才草草蹲了蹲身。“庄氏见过世子妃。”
庄氏……她还没叫起呢,这人已自作主张起了身。装得可不像。
七姑娘别开眼,也不理会她的无礼,只看向那带头的婢子,“如此,便不耽误你等办差。”说罢唤上春英,至门外登上肩舆,翩然而去。
那几人立在中庭,目送七姑娘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兴奋的窃窃私语。
姜冉只听闻“独宠”“一饭夫人”,紧紧捏着裙摆,抿了抿唇。恨极那人依旧是一副目中无人,仿佛压根儿没认出她的模样。分明是她有心欺瞒,意图打她个措手不及,看她震惊之下,丑态百出。
可为何,事情跟她所想,全然不同?庄姑娘想不明白。
第三五三章 说到底,终究是维护她
“小姐,那是九姑娘?”春英讷讷自语,至今不敢相信,九姑娘怎么就有胆子,家门都不顾了?这得任性到何种地步,才干得出这样不敬祖宗的事儿?
七姑娘自出宫起便很是沉默。/姜昱瞒着她,无需说,定是那人授意。他的初衷,她可以体谅,只他擅自做主,一丝一毫也没问过她的心意,硬要说她丁点儿不介怀,那是自欺欺人。
他身在这样的高门,很难体会她对家人里那种,极其深厚的依恋。或许她远远及不上他能耐,能够给予姜家庇护。可她不贪心,她只要时刻知晓,爹爹太太姜昱安好,她过得也就安心踏实了。
“童伯,在前边儿巷子口停车。不急着回去,我带春英街上走走。劳烦童伯午时到黔隅南街口来接。”
心里存了事,被九姑娘没长脑子由着朱家当枪使,她已是头痛欲裂。几次三番,一再拿姜家家事烦他,她心里有愧。
她没忘记,出门前,国公夫人已是有一笔账要与她清算。也不知姜冉这事儿,还瞒得了多久。倘若赵国公知晓,要如何看她、看姜家?怕只怕,她在国公府家,越发难以自处。连带,也给他丢人。
国公府东苑,国公夫人许氏看着座下那人,难得,回得这般早。他为何而来,她心头一清二楚。
“原本想寻她问问,她这世子妃是怎么当的?外间那话传得有多难听,你当知晓。怎地,这是赶在她前头,又偏袒人来了?”
若非她今日唤单妈妈去西山居传话,他何时这般清闲过,下了早朝,马不停蹄,到上房请安。
一听国公夫人这语气,便知是还没消气。那人靠坐椅背,微微带了些疏懒。自他在宫里接到消息,命周准去姜柔宫里接人,却扑了空。
“母亲这话委实冤枉了儿子。儿子此来,是替她向母亲道谢。她年岁轻,处事难免不周到。母亲素日待她严厉些,也是应当。”
国公夫人板着脸,哪里听不出,他是有心将她对世子妃的冷落,生拉硬扯,全往好的一面儿讲。说到底,维护的,依旧是他宠得不像话的世子妃。
那女子究竟哪点儿好,入了他眼?就这般撂不开手了?
“我且问你,她如今人在何处?”
那人抚筒戒的手顿了顿,顷刻,面不改色回道,“她脸皮浅,如此被人诟病,想是心里委屈。这几日便由她到右相府静一静。等这阵子风波过了,儿子再带她来向您请安。”
国公夫人将手上拨弄的蜜蜡珠串,啪一声摁在案几上,气不打一处来。
这府上谁委屈,都轮不到他那世子妃委屈!
她不过想敲打敲打,趁机教那丫头如何当个贤惠人。堂堂国公府世子,怎么能被个女子独占了去?他倒好,她头一回让单妈妈请人,他便远远将人藏起来,连面儿都不让见了?这是怕她这做母亲的,给他那宝贝世子妃气受?
“母亲莫气坏了身子。”见许氏动怒,他起身,走到案前。亲自为国公夫人沏一盏新茶。
一时间,母子两个都没说话。
许氏目光齐平他腰间坠着的玉。记忆当中,这般一模一样的玉,原是一双。一块佩在他身上,****不离身。另一块……许氏心下一痛,若非当初出了那事儿,世子与她,原不该这般生隙,这哪里是母子相处该有的样子敬是敬的。旁的,如幼时那般,对母亲的依赖,却再难从他脸上寻到。
屋里静静的,只余沸水泡茶,呲呲的翻腾声。他冲了茶,盖上碗盖,端着茶碗底下,金边花卉的盏托,恭敬递到国公夫人手边。
立定收手,他脊梁挺拔,站在许氏跟前,微微侧身,目光投在门外新抽枝的女贞树上。他语声缓慢,细细听,话里带了少许冷漠。
“儿子如此待她,实不愿走父亲老路,令吾妇半生郁郁,从此不展笑颜。”
许氏不想他竟会说出这般令她难堪的话。胸口一堵,半晌说不出话来。
心里有一瞬,空落落的。眼睁睁看他衣角消失在门外,许氏回头,眼里隐隐泛着泪光。看向单妈妈,又像是透过单妈妈,看着这一室从许久以前,便一尘不变,深潭一般的死寂。
他话虽锥心,却半点儿没说错。她这辈子,过得不如意。早年与心爱之人,被棒打鸳鸯,何其哀苦。嫁进顾家,也不知是跟自个儿过不去,还是跟那人过不去。日子这般,一天天捱下来,除了这满屋子缭绕不去的香烛味儿,只落得与青灯古佛为伴。
许氏忆起陈年旧事,早已分不清,她打心里偏爱的,究竟是玉蕤香,还是百濯香……
不再展颜么?就像她这样,揽镜自照,也只觉铜镜里的人,熟悉而陌生。眉梢哀的怨的,愁的恨的,都被佛堂里的沉水香熏淡了。常年只绷着一张倨傲,却不知摆谁看的面孔。
单妈妈心里涩然,抹一抹眼角,强笑着劝道,“夫人,世子嘴上虽不说,可这些年您受的苦,世子都看在眼里。这是心疼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