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笑着客套附和,有些摸不清国公夫人的来意。照理说,顾氏与姜家结亲,她后来从姜昱口中打听到,这事儿,乃是赵国公拿的主意。至于国公夫人,许氏暗想,换了她,也是不愿意。
款待宾客的花厅里,国公夫人状似好兴致,四下环顾一番,埋头吃一口茶。“兴许你不知晓,你我两人,早年见过的。那会儿还是在婶娘家中,你与你阿姊带着丫头,在庭院里踢毽子。那毽子在当空,活生生鸟雀一般,展翅扑腾,玩儿出各式花样。只看得人眼花缭乱,拍手称赞。你那身工夫,实在俊得很。我也就只那么远远站着瞧了一会儿,便被老祖宗领着回了府。”
许氏不免惊讶,多年来没想明白的事儿,骤然之下被人提醒,像是摸到了些影子。
当初族中有意挑选样貌好,才情佳的庶出姑娘,送往江南之地结亲,拉拢人心。单凭许氏品貌,在二十来位或窈窕貌美,或家底殷实的族女中,委实算不得出类拔萃。可偏偏,最后雀屏中选三人里头,便有她一席。
“您这么一说,老奴也记起来。那会儿您还在老祖宗跟前夸口:十三叔家小闺女,笑起来模样好看。”立在国公夫人身后的单妈妈,眼光若有若无,向太太许氏那方瞄。一面连声应和,一面做戏一般,有心暗示:若没她家夫人,哪儿来许氏今日。
许氏心下一惊,方才所想,果真应验。依照惯例,族中庶出女儿,多配了同样有头有脸的人家,给人做妾。京中多王公子弟,可想而知,后院倾轧如何厉害。
许氏家道中落,双亲早逝。除姐妹三人,只一自幼病弱的幼弟。如此家境,本身又非绝色,欲要在权贵之家后宅立足,可谓痴心妄想。
于是能嫁去江南富庶之地,给郡守做侧室,如此还能帮补些家用,许氏心里自是千百个乐意。也就更加用心服侍姜大人。
纪氏故去后,她被姜大人扶正做了姜家二房主母。更与姜大人夫妻和睦,膝下儿女,个个儿乖巧懂事。
这桩姻缘,于许氏而言,不可谓不完满,真就是事事称心的。今日才得知是承了国公夫人的情,许氏赶忙起身,诚心揖礼道谢。
国公夫人睇单妈妈一眼,似怪她多嘴。这才浅笑着,拉了许氏坐下。“这是作何?无端就见外了不是。当初也只是随口一句话的工夫。”说罢转而提起世子与七姑娘的亲事。
“前些日子京里不安生,国公府也险些蒙了大难。幸而如今雨过天晴,只世子那腿……”说着便露了伤怀。许氏赶忙劝慰一番,她也是近日才知晓,心里正恼怒几个小的,居然背着她,瞒了这样天大的事儿。
如今亲事已定,许氏自然也忧心世子的伤势。那人终归是七姑娘往后的依靠,许氏对他,也就真心当了半个儿子上心。但凡七姑娘得空回府探望,许氏总会叫她拎上早早炖好的骨头汤回去,给世子补身子。
许氏这般转变,七姑娘心里美滋滋的,哪里有不情愿。当许氏面前,七姑娘开口闭口,都是那人是如何赏脸,用了一半儿还多的骨头汤。又是如何嘱咐她,回来记得向许氏道谢。转身回去,换了他跟前,七姑娘又是另一套说辞。句句太太如何关心他,比她这亲闺女还用心,她看着心酸。
她这套把戏,许氏与那人,哪个都明白,却默契的,谁也不点破。七姑娘会做人,在许氏与他之间,耍油头,好的传,坏的瞒。
被她这么和面似的,揉着揉着,一家人的关系,自然就越走越近。
许氏心里念着世子待自家闺女的好,对国公府来人,理所当然,也就多了分真心。
可紧接着国公夫人一句话,却叫许氏蓦然一愣。也终于弄明白,今日这位肯纡尊降贵的莅临,为的是哪般。
“也不怕你笑话,世子自小不服家中管教,与他爹碰面,但有说不到一处,父子两个总是剑拔弩张,不欢而散。眼下还在养伤,又不知闹哪出。昨日给家中去信,言说请国公爷派人,转告府上,无需为他备妾。你听听,这是说的哪门子混账话?燕京子弟,不说赵国公府如何,便是寻常官家,哪一户娶亲没有个妾?若真依了他胡作非为,这事儿落旁人眼中,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姑娘家不晓事儿,凭白被人指指点点。”
世子请赵国公派人至姜家传话,来的却是国公夫人。于此事上,她并不隐瞒,瞒也瞒不住。只该说的,她清清楚楚,讲得明白。
迎亲之日,这要不要妾,不论是出于世子本心,还是姜家姑娘从中挑唆。她只认定一点:姜家闺女的声名,许氏你掂量掂量,要是不要?做闺女的不懂事,总不能活了大半辈子,做娘亲的也不懂事。
国公夫人打的好盘算。自个儿儿子她管不住,这未进门的世子妃,有世子护着,没她插手的余地。穷则思变,只好找上门,寻姜家论理。
当年是她抬举许氏,如今更忍让,许了七姑娘进门。许氏若再要教不好闺女,挑唆世子行这等没规矩的事儿,便是忘恩负义,徒令天下人耻笑。
这厢国公夫人拜访许氏,消息传到右相府,那人皱眉。一旁同样得了信儿的七姑娘,不吭不响,默默然看他。
她这副模样,他眼皮子跳跳,揉一揉眉心,招公孙来见。
“便说顾臻顾桐两个,闹了不痛快。请母亲回府。”
公孙听他下令,不由微愕。世子这手还真是……四姑娘冤枉。
顾臻?七姑娘觉着这名儿很是耳熟。仔细想想,不正是他嫡亲妹子?之于顾桐,八成是国公府上庶出的姑娘。想明白这茬,七姑娘嘴角抽抽,在替四姑娘抱屈的同时,不得不对这人道一声佩服。
他这话当她家里人面前,传到国公夫人耳朵里,国公夫人怎么还坐得住。顾臻若真与人发生口角,她这做母亲的,自是放心不下,赶着回去。即便国公夫人心下起疑,可偏偏,前一刻还在明里暗里,指责许氏不会教闺女。这会儿突然爆出国公府上两个姑娘不和睦,闹了别扭,国公夫人面上抹不开,自然不会再做逗留。
公孙退下去后,七姑娘捂嘴儿,对着他笑逐颜开。
“不扮委屈了?”他敲敲她额头,眼里温情似水,多有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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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七章 护她有如除巍党,用心良苦
自那日国公夫人登门,之后,再没来过。他随后回了趟国公府,约莫一个时辰后,由暂且被太子夺了实权,只挂了空名的周准护送回相府。
许氏听闻那日是他派人传的话,请了他母亲回去。沉默许久,握着七姑娘的手,很是感概。“他既主动开口不要妾,姜家虽重清誉,却也不至贪慕那点儿虚名。那妾不要也罢,你且好好儿琢磨琢磨,泰隆家中,可还有用得上之人。到时多带几个靠得住的,留在跟前,好听你使唤。”未尽的意思,即便往后要给世子纳新人,拖得一时算一时。
许氏能这么说,也是豁出去了。恩情贤名,比不得七姑娘安安乐乐的过日子。她也想明白了,国公夫人虽于她有恩,可这恩情,也不是不图回报。她一辈子没做对不起族中的事,先前说好,竭尽全力,要使姜家绑在顾氏的阵营。
而今,原本的谋划,仿若水到渠成,已然达成。她还另赔了自个儿乖乖巧巧一闺女进去。若非世子待七姑娘极好,许氏心里还不知要如何堵闷。
七姑娘明白这是太太疼她,感动之余,抱着太太的胳膊,如幼时那般,闭着眼,赖着不肯动弹。
直至姜昱回府,一家人聚在一块儿用了饭,姜昱送她出门。
“公子丹陈兵冀州,与泰隆仅一县之隔。虽未再进逼,却也瞧不出丝毫退兵的迹象。”路上,姜昱与她说起南边儿的局势。毕竟姜大人,姜家的一家之主,还在泰隆郡当郡守。有些话需避着许氏,是怕勾起太太忧思。
“爹爹怎么说?家里又如何打算?”
她私心里以为,姜大人辞官最好。这样的乱世,人心最是叵测。今日他能与公子丹联手,谁又能担保,这结盟便固若金汤,一尘不变?万一有个好歹,泰隆郡城破,姜大人岂不危矣?还不若尽早离了这官场漩涡,挑个山清水秀的地儿,做个富家翁也好。
脑门儿上挨了一记,她呀一声捂着额头,忿忿然怒瞪姜昱。
“瞎操的什么心?有疑惑,自回去问了那位。今日若非你追问得紧,便是这事儿,也懒得与你多说。”姜二爷拂一拂袖袍,越见端正的面庞上,越发显得不耐烦。
七姑娘龇一龇牙,不服气顶嘴,“公子丹肯如此配合太子,演这么一出戏,岂能丁点儿没有企图?那人要肯说,还用得着追着你不放。”后一句她嘀嘀咕咕,小嘴儿噘得老高。
姜家家训,不许女子插手后宅之外的事儿。规矩大过天,胳膊拧不过大腿,她无话可说。那人更可恶,教她学识,全为了她考取女官,得以留在他身边。事情办成了,他一改往昔严厉,她要请教学问还好,他会十足有耐性,一字一句的教她。可但凡涉及令人头痛的朝政,他垂下眼,打量伤处,沉声问她,“阿瑗可是忧心,世事多变,今非昔比。本世子一朝不慎,大权旁落,恐会护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