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头露尾,不够分量”,这说的是她?七姑娘抿唇,有些猜到她两人的身份。只怕是前些年,国公夫人许氏,挑出来给他备着的屋里人。
接下来如何,他没让她继续听壁角,揽着她,面上瞧不出喜怒,如来时一般,带她回去。
她瞧出他平和的表象下,隐有薄怒。抱紧他手臂,给他递去个安心的眼色。他止步,好看的眉头蹙起来,抬手抚上她发顶,语声和缓,未做隐瞒。
“陈年往事,算不得愉快的经历。当初随手扔了交由管旭处置,不想,她两个竟被送至此处。可有惹你心烦?”他并未问她是否疑他,就如同她信任他,并未碰过那两人一根手指头。许多事,已无需宣诸于口。
她摇摇脑袋,娇憨望着他,眼里全是体谅。
他这样的家世,哪家不是这么干的?方才那女子口中的“都那样了”,她猜想,大半是衣不蔽体,将人裹了抬进他房里。
“陈年是哪一年?”她食指戳戳他心口,有些个好奇。这男人的自律,何时已这般令她心安?
他深深看她一眼,别开脸去。他非圣人,男子该有的欲求,他分毫不少。只她出现得正是时候。
在她之前,他无心与女子欢好。遇了她,他倒是兴致勃勃。
“哪一年……”他重复她问话,颇有深意,沉沉打量她。“自翠屏山一别,正是回京行冠礼那会儿。”
她小脸满满爬上抹晕红。不是麓山一别,不是冀州一别,偏偏点明翠屏山一别。那一年,他在山上唤她,“阿瑗,快些长大。”
她羞红了脸,得知他为她拒了旁的女子,壮着胆子,小手攀着他胳膊,将他拽得微微躬了身。垫脚,蜻蜓点水,碰碰他脸颊。
他眸子倏然暗沉,她再要退回,他却是不许。
花树底下,他拥着她深深浅浅的亲吻。斑驳的光影落在他两人身上,微风掀起袍脚,他银灰的大氅飞扬起来,裹住她的披风。真如绿芙所说,那场景美得跟画儿似的。
当此际,却有人大煞风景。
梁九唉哟一声叫唤,看了不该看的,只捂着眼睛,无头苍蝇似的,慌忙往边上躲。
七姑娘乍然受了惊吓,费力挣扎起来。顾大人黑着脸,将她牢牢摁在怀里,氅衣一抖,整个儿遮得严严实实。
再三被人打断好事,惯来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终是动了火气。
梁九只听自家世子爷沉声怒喝,随着一句声威骇人的“滚出来”,梁九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从树后露了身形,人还没站稳,已扑通一声,直挺挺匐在石子儿路上。
七姑娘由始至终被他捂在怀里。脸颊挨着的,是他强有力而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面上火辣辣的,被人撞破,很是尴尬。竖起耳朵,听了半晌,越发觉得古怪:这时候贺大人找上门来,一刻也等不得便要见他,是为何故?
第二四零章 平平淡淡?天翻地覆…
“先送你回去。”
他留下她,独自去往前院书房。他有事不欲叫她知晓,她也就不问,在厢房里使唤春英绿芙,不是还得逗留两日,索性好好布置一番。
这么一等,便等到近傍晚时分。七姑娘两次请人去前边瞧瞧,得来的回话都是:两位世子爷关在书房议事,打从进门起,就再没出来过。
这倒是稀罕事,府衙里见天的碰面,也不见他二人有这许多话讲。
直到梁九亲自来请,七姑娘带着春英绿芙,穿过跨院儿,到前头寻他。还没进门呢,抬眼便瞧着屋里情形好似不妥?那两人各自坐了上首,相互间不搭理,异常沉默。见了她身影,剑拔弩张的氛围,这才有所收敛。
“来了。”他搁下茶盏,招她近前。一旁贺帧,冲她缓缓颔首。
这场面……七姑娘留了春英绿芙在外面,自个儿打帘子进去。“大人,贺大人。”摸不清状况,也就谨守规矩。只话里亲疏,显而易见。
贺帧极是复杂端看她一眼,与往常不同,此刻他面上全无嬉笑之色,难得的肃然沉静。
她正一头雾水,垂手侍立着,颇为局促。便见那人撩袍子起身,缓步来到她跟前。当着贺大人的面儿,俯身执了她手。“叫厨房给你备了鱼羹,昨儿不是说喜欢?”
他自说自话,语声缓和,是她熟悉的温和口吻。仿佛屋里压根儿没外人在,就如同平日里,只她与他一般随意。他握了她手腕,径直往门外去。
她震惊莫名,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神。
昨儿个一早,她随他到府衙,她还规规矩矩当着他面,与贺大人道别。打的是随他出行,听他差遣,整理文书的幌子。一夕之间,事情怎么就变了模样?
她本能挣脱的小手被他牢牢扣住。她像提线木偶,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她梗着脖子,回头望望独自端坐的贺大人。只见那人抚膝而坐,身姿笔挺。沉沉盯着他两人背影,大半张脸隐在暗处,眼中神色,瞧不分明。见她望来,他嘴唇似蠕动两下,像是有话对她说,却终究没有出声。
“当心脚下。”身前那人忽而出言提醒,与她交握的手,亦使了三分力道。她应一声是,乖乖转过头来,看着脚下,跨出门槛。
他替她打帘子的手撤回,靛青的布帘唰一下垂落下来,严严实实,将屋里屋外彻底隔绝开来。
照例说,来者是客,便是不请自来,也不该这般失了礼数。她猜想,这两人怕是说不到一处,分歧极大,闹了不痛快。他不是迁就人的性子,没了耐性,也就不给人好脸色看。
好在她来时瞧见时常跟在贺大人身后的老仆便立在廊下,这人冷脸离去,想来那位也不至这个点儿上,热饭热饭也吃不上一口。梁九不该那般没眼色,侯府世子,他还不敢怠慢。
“大人?”她以为他这会儿定是心下不豫。却不想,这人刚出了门,面上已回复她越发看惯了的温和。
“等得久了?先行用饭。”仿佛刚才她在屋里见到的冷场,不过是她一人的错觉。他在她跟前,惯来的,又摆出那套只为宽她心,鲜少让她知晓烦心事的做派。
这男人身上,偶尔也会有传统的偏见。譬如,他很喜欢将她庇护在羽翼之下。“男主外,女主内”,这老祖宗传下来的教条,他虽非刻板之人,骨子里,依旧遵循着。即便他允许她在府衙里抛头露面,这也是因为她的路,乃是他一手铺就。他事事替她参详,真要计较起来,他像给她画了圈儿。她在圈子里如何蹦,他有的是耐性纵容她。可一旦越过了界,他会以他的方式,叫她长点儿记性。
她没觉着这样不好。生处这样的环境,他在尽力与她庇护。虽掺杂了私心,出发点却是为她好。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争强好胜,非得不自量力,自讨苦吃。
依附男人不是件坏事儿,最打紧,需得有这么个人值得去依赖。
如今他突然待她不同,她担忧的是,贺大人心仪郡主,会不会因着对郡主的袒护,往后在政事上给他使绊子。本就不怎么和睦的两人,经了今日这事儿,怕是间隙更深。
“您怎地突然……叫贺大人瞧见,该当如何是好?”
她那点儿焦虑的小心思,愁眉苦脸都摆在明面上。话里全是为他着紧,反倒是对贺帧,将那人推得远远儿的,不止见外,更隐隐带着防备。
她这般情不自禁的维护,轻易便取悦了他。领她坐下,亲昵拍拍她发顶。姜昱时常这般待她,她一脸不乐意,撅嘴儿的模样,他觉着很是鲜活灵动。
果然,她仰脖子闪躲,冲他瞪眼。红艳艳的小嘴儿,煞是招人爱。
七姑娘撅嘴儿。多大了?这人怎么动不动还拍她脑袋,将她当了小孩子哄么?都怨姜昱,若不是他,向来规矩极好之人,轻薄她时候不算,不会做出这等有失身份的举动。
他噙笑,盛了肉羹给她。慢条斯理一句话,只叫她呆若木鸡,一时望了本该要伸手接过。
“一月之期,提早了几日,当是无碍。”见她一脸怔忪,微微张着小嘴儿。他搁了汤碗在她跟前,又递了汤匙到她手里。
之后,这人仪态极好,挑了几样她喜欢的菜色,一派雍容,夹了搁她青花瓷碗里。
七姑娘觉得做梦似的。一月之期……提早了几日?!
她心下扑通扑通狂跳着,记起他当日抱她进府允诺她之事。要说全然出乎她预料,也不尽然。她本是估摸着,这人该在婚期之前,闹出莫大的动静。
可怎么偏偏就这么平平淡淡,一丝风声也没有?在她以为一切风平浪静,万事安好的时候,平地一声惊雷,他在饭桌上告知她:幼安之事已然了结。
于是他在自家别院,如何与她亲昵,便是当着人前,亦是情理之中。与王府的亲事既做不得准,他私下里如何行事,也就不惧人言。
横亘在他与她之间,悠悠两载的阻碍,就这般轻描淡写,被他一言以蔽之了?!
这厢七姑娘受惊不轻,那厢八王府中,幼安已是哭得哑了声气,生生闭过气去好几回。吓得跟前伺候的子欢,一刻也不敢稍离她寝榻,心里空荡荡的,仿佛天塌了似的,丁点儿不敢设想往后的日子。
连翘木讷避在子欢身后。原本一双好似生来会笑的眼睛,如今似明珠蒙尘,再瞧不出往昔光彩。只怔怔然,望着榻上一脸死灰的女子,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