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再两日便是她虚岁十五的生辰,她已出落得端庄秀雅,聘聘婷婷。对他,从最初如旁人般,生疏恭谨唤一声“世子”,到如今一口一个“大人”,掺杂了少许仰慕随和。其间变化,令他眼底不觉柔了神色。
傍晚到山脚下借宿一宿,隔日天公作美,金灿灿的日头照下来,他牵了马,见她并不惧怕,便打算带她御马过去,沿途赏看风光。
春英在一旁看着自家姑娘,搭了大人的手,笨拙爬上马背,只惊出一身冷汗。倒是绿芙,大大咧咧,满心向往。回头进了马车,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压着嗓门对春英道,“看惯了周大人骑马,本以为是俊极。如今方晓得,大人载着姑娘,那才最是养眼。瞧着跟幅画儿似的,和和美美,旁人再是比不上的。”边说边往京里方向打眼色,春英晓得,这是绿芙替姑娘抱不平,不忿郡主屡屡仗势欺人,想着方儿的压姑娘一头。
尤其近日里,大人与郡主婚期将近,听说郡主兴师动众,除了请动宫中御造司,还接连遣人到南边儿,寻最好的匠人,赶着打造大婚时,掩面的金玉扇骨。又传了京里织锦轩的绣娘进府,给陪嫁丫鬟裁了成套体面的衣裳。
这般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明着就是做给人看。堂堂王府,何时缺了这些个用度?分明是借势,给她家姑娘气受。
春英暗叹,也就多亏她家姑娘心性宽和,还能乐呵呵与大人同游。换了个人,遇上这等糟心事儿,指不定得关在屋里,整日里愁容惨淡,以泪洗面。
七姑娘没见到春英眼里的焦灼,这会儿她骑在马上,被他结实的臂膀,牢牢扣在怀里。昨夜落了雨,土埂路上,空气格外清新。前世虽没骑过马,可他御马极稳,她也不怕。的马蹄声,一下一下,慢条斯理。他顾着她,跑马不快,倒像是信马由缰,舒缓而惬意。
道旁能瞧见劳作的农户,她觉着兜帽觉着碍眼,只抬手撩开帽檐,拧着身子,探头探脑。才来得及匆匆瞥一眼,便被他握了手,顺势扣在她腰间,困住她肩头,叫她坐端正。
“老实点儿,留神。”念她初次上马,他秉持一贯的沉稳谨慎,不许她东张西望,自顾走神。“来年春,阿瑗若学会骑马,也无需你精通,只需安稳驾驭,便允你一道春狩。”
“允你一道”?他说得理所当然,听在她耳中,却是别有深意。
文王招重臣围猎,他又以何种身份携了她一道?只他话里透出的意思,那时候,她与他之间,再没有幼安的阻隔。于是这提议,在她看来,能够堂堂正正站在他身旁,颇有些令她怦然心动。
他惯来善于言传身教,此刻在马上,更是便利。他附在她耳畔,沉声教导,似有无穷的耐性。而她自来专注好学,他矫正她坐姿,她便从善如流,挺直腰板儿。胸脯往前一送,他搁在她肋下的手臂,顺着衣衫,也随之向上提一提。
加之她软和的帽檐,不时擦过他下颚,随风,带起丝丝缕缕浮动的暗香。
他话音一滞,几不可察微顿了顿,极快掩饰过去。只稳住她的手,堪堪揽在那羞人地方。虽则她尚未长成,身段远远算不得妖娆,且又隔着夹衣与披风,可她身前隆起那处,许是男子本性,他能精确感知。
察觉她的不自在,他低头,借着替换握缰绳的手,十分自然,解了她窘迫。
她有感于他守礼,人前,他惯来是顾及她脸面。便是与她温存,也多是背着人,或是在自个儿府上。
她眸子瞟一瞟他揽她的手背,扇子似的睫毛眨一眨。小手向后探去,小心翼翼摸上他散在两旁的氅衣,一左一右,拢在身前,将她自个儿裹进他怀里。旁人再是瞧不见,她掩人耳目,小手悄然攀上他搁她腰间的大手。
下一刻,他听她底气不足,开口唤了声“冷”。
他眼底划过丝了然。相较她言不由衷,又切切实实的亲近,他的回应,利落而有力。翻掌覆上她,修长的手指钻进去,与她紧紧交握。
“冷,便靠近些。”
话音方落,她端直的身板儿,被他带着,豁然,嵌进他怀里。
第二三九章 好事多磨,世子动怒
午前便到了别院,管事儿的带着一众仆从,规规矩矩,伏在大门外相迎。
被国公府发派到此处的,多是无甚根底,却又有些个门路,在京里站不住脚,只得领着每月一两的银钱,混个京郊看院子的差事。油水指望不上,图的是享乐安逸。
别说世子爷,平日里便是每三月,国公府来人查看账簿,这些人都得点头哈腰的给捧着,跟伺候祖宗似的。如今世子爷亲临,与别家不同,别家府上若是遇了这事儿,底下人必是一门心思露脸巴结。可换了这位跟前,没人敢放肆。比起那些个歪门邪道的心思,惊怕更多些。
这已不是七姑娘头一回见底下人惧他如虎。也不知没认识他之前,这人到底如何不近人情。以致他严厉不留情面的威名,一路从燕京跋扈到别院上来。
那领头的唤作梁九,能做管事的,素日里也是伶俐人。陪着笑脸迎了人进门,心里却在突突直打鼓。昨儿送信的人,只说世子尊驾今儿个会到,可没说世子会带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家随行。
尤其,梁九眼皮子狂跳,别怪他管不住眼睛,吃这碗饭的,最是需得察言观色。世子爷袖口底下,莫不是,还牵着这姑娘的小手?那这位的身份……梁九抄袖管儿里的手,使劲儿搓了搓。
没敢寻正主问,梁九恭抽空找上了正忙活收拾箱笼的绿芙。这丫头打从进门里,一双眸子便活灵灵四下张望,一看便知是个性子活泼,心思浅的。
“敢问姑娘,爷跟前那贵主……在下这眼皮子浅,您给点拨点拨?”
绿芙回身,见是他,恍然点点头。她虽不及春英稳重,却不是蠢人。看出这人是要投石子儿问路,索性拍拍手,掸去沾染上的微尘,昂头站起身来。
“那是我家姑娘,朝廷钦封秉笔女官,大人跟前最得意的从史。我家姑娘姓姜,您总不该,连这事儿也没听过?”
梁九心下一震,如何也没想到,传言里颇得大人看中,屡屡提携那位,便是屋里那位脂粉不施,娇娇弱弱的半大姑娘?
得了准信儿,梁九回想起他奉茶那会儿,偷眼瞄见自家世子爷待那位很是和颜悦色,只道难怪了难怪了,原是其中还有这般隐情。
客客套套与绿芙道过了谢,梁九脚下抹油,急着到前边儿招呼人,赶紧给姜女官厢房里,换上最绵软的被褥,一应摆件也需统统撤换了,摆上更体面些的才好。
用过饭,七姑娘瞧外间日头不错,便央了他园子里走一走,全当是消食。
别院不大,却胜在幽静,处处都透着股安宁的闲适。院子里有许多叫不出名儿来的花草,她挽着他臂膀,跟在自家散步似的,到了岔路口,随意拣一条道,有他陪着,她都觉着欢喜。
石板路道旁种了银杏,因着有人扫洒,见不到满地落叶如同铺了金黄地衣的美景,她稍有些遗憾。只行进间踏过枯黄的落叶,兹兹发出清脆的声响,别有一番情致。
她留意到他今日穿了她给他缝制的白底素面皂靴,没有那些个花哨的绣样,只绣了暗纹,又在脚背中央与鞋面边沿,捻了似麦穗的棱边。她不知他是否喜欢这样的款式,可她觉着符合他低调的性子,不失清雅,她倒很是喜欢。
她回想他那日收下时的情形,只记得他将她摊开的碎花包袱布,规规整整叠回去,捧了去内室。再出来,牵了她午歇。直至她睡着之前,那人结实的手掌,都羞人的握在她胸口。隔着层兜衣,他身上的热度,将她煨得暖融融,很快便舒服得睡过去。
他察觉她垂着脑袋,好几次偷偷瞥他今早换上的皂靴。她眼角悄然的喜色,烫得他心头微热。带了犹不自知的她,尽量拣僻静的地儿走。转过一处拐角,他带她步上回廊。正欲拥了人好好温存一番,却听背后屋子里,竟是有人。
“姐姐,听说世子爷身边跟了个女子,会不会,是要仿效京中世家子弟,大婚前安置了相好的,金屋藏娇不成?”
七姑娘瞪着惊愕的眸子,听这声气,也是年轻的姑娘家。一口纯正的京腔,字正腔圆,说起来话,轻声细语,气度不凡。没有做婢子的卑微恭谨,倒像是闺中小姐,无趣儿时,背地里道人长短。他院子里,怎会养着别的女子?
被人打断好事,他已是沉了面色。再加上不明来历的女人胡言乱语,他拥着她,回身盯着紧闭的花棂窗,半眯起凤眸。
“爷带女子回来,又与你我何干?自被爷送来这院子,你我往后就剩下一条出路:安安分分守着这清闲,莫要再生出不该有的念想。”做姐姐的,口气很淡,话里透出几分波澜不兴的认命。
起先那女子叹一口气,屋里传出一声茶盏搁下的脆响。许久过后,才又有了动静。
“只是不甘心,不明不白,怎么就落到如今这境地。你我本是得夫人看中,多少贵女里头,顶顶拔尖儿,挑了近身服侍世子。哪里知晓,那晚上,”女子语声羞恼,微微使了几分小脾气,“都那样了,还是叫人撵出了屋子。姐姐,不是说男人都好那一口么?怎地由始至终,世子爷不为所动。到头来,却宠了个藏头露尾,带回府上都不够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