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瞬,他已备好不下七八种说词,她若答不上来,他随时候着替她解围。
七姑娘不知顾大人因了她,今晚就没安生过。她正微微偏转脑袋,回身朝贺大人那方,遥遥眺望。
心烦文王没完没了,对她个女子,少有宽宏。好在,她早有准备。
“若是下官直言,贺大人对下官最好的酬谢,便是‘成人之美’,贺大人可赞同?”不是说要报答她么?她自个儿挑一个还不成?贺大人收回向姜家提亲那话,免她被文王借题发挥,钳制于她,岂不正好?
殿内众人怔忡一瞬,下一刻,看向七姑娘的神色,渐渐露了正容。
好一个心思慧黠的女子!片刻之间,已叫她想出了应对的法子。切中要害,而又两头兼顾。既能圆了她之前一番陈词,又给了贺大人台阶下。话里带了几分俏皮,明知她这话答得漂亮,却未有半分显露在外的得意洋洋。
一应分寸,她拿捏得恰到好处。只这份心机,已叫人小瞧她不得。
七姑娘所请,贺大人于大庭广众之下,流露出“惜花之人”的本性。似受不住她娇声软语,哪里有不应。
一场请婚,同时牵扯进一位殿下与侯府世子,因着各自另有缘由,竟就这么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只叫众人唏嘘不已。
事情了结,贺帧功成身退。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只他心里清楚,他肯护她于危难,未必如前世,关乎情爱。只欣赏却是,实实在在。不可否认,便是没有前世那段因果,她已如初荷般,绽露风华,引来他注目,不足为奇。
文王深深睨她一眼。顾衍方才夸她聪慧,不想竟是,犹有保留。
众人只见文王抬手一拂袖,一语不发,只示意几人退下。复又招来身后侍立的内廷总管冯瑛。半晌,殿内锦瑟潇潇,歌舞升平,又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七姑娘被顾大人指的两名宫婢,搀扶着,缓缓挪动僵直的腿脚,向殿外行去。一路她都谨小慎微,有意远离赴宴的各方权贵。即便众人眼波在她身上隐隐流连,七姑娘只一心看着脚下,低眉敛目。
能逃开公子成算计,她见好就收。文王能如此轻易放过她,很大程度上,缘于她是为女子,且身份微末。比起丞相与顾大人,她在文王眼中,显是翻不起大浪。
七姑娘心里明镜似的,只觉心头大石落下,又想起他。
方才他借给她指婢子的当口,众目昭彰之下,坦坦荡荡向她看来。
他眼里神色太深,却带着她熟悉的暖意。她顶着他“半个学生”的帽子,读出他眼里煌煌然,不加遮掩的温情。
旁人眼里,她受他提携,她表现得可圈可点,他自是与有荣焉。于是他的注目,也就顺理成章,毋庸置疑。
只幼安却恨极了她与他之间,默默不语的默契凝视。
名扬天下,显贵不可一世的公子玉枢,为她,欺君罔上,蒙蔽世人。
他待她如心头珍宝,纵不择手段,亦一往无前。
那她幼安又算什么?她,不该恨么。
第二三零章 大人,您就是这样提…
“你方才所言,就不怕埋下祸根?”酒宴正酣,众弦齐鸣,正好使得两人说话,再不入第三人耳。(百度搜 )
贺帧如今沾不得酒色,见身旁那人手上把玩小半盏贡品桂花酿,不由眼馋。眼看对面公子成与太尉把酒言欢,贺大人垂眸,手腕轻荡一荡侍人将才奉上,热气腾腾的参茶。
汤面上模糊的倒影,瞬间化得支离破碎。半晌,又静静拼凑出,与他记忆里截然不同,一张年轻而略带病容的面孔。
庄周一梦。于此灯火通明的大殿内,竟有几分恍惚的真假莫辨。
贺帧暗想,除他之外,身旁这人,是否同他一般,有着在世人看来,无比荒诞诡秘的际遇。
祸根么?顾衍拇指摩挲杯沿,不以为意。眼梢扫过对面被人簇拥的公子成,只略做停留,一触即收。
若有人借她乃是他“半个学生”这事,兴风作浪,便是打错了算盘。她与他之间,他自来是护她声名。他自身,却是生冷不忌的。
“贺大人不觉,不相干之事,已是插手太过?”顾衍冲他举杯,目色幽深而晦涩。
周准曾言,两年前,他尤其不喜她与江阴侯府有所牵连。如今看来,彼时,他防的确是贺帧此人。
之于缘由……只今日透出的蛛丝马迹,已是耐人寻味。
被他不算客气,疏冷告诫,贺帧也不恼。掸掸袖袍,支肘倚在食案上,便是病了,平日惯常的那套洒然落拓,不见半分收敛。
“你这脾气,何时能改一改。还是这般不近人情。”方才还是一路人,转眼便划分得清楚。
贺大人一语双关,刻意为之。
甫一听起来,这口气,仿佛久不碰面的故人,因着过往几分交情,不见外的熟络寒暄。只贺帧却是清楚,他这是借话刺探他,欲从他眼里,看出些不同来。
他两人交情,牵扯极深,非同小可。他曾因他得了姜姬,更因他,从未完完整整,占据过那女人的心。
往昔种种,皆成云烟。如今他两人,再一次,比邻而席,世事无常。
顾衍半眯起眸子,稍有惊异。不曾料到,在他猜疑贺帧之时,贺帧于他,亦然如此。这还真是,有趣得紧。
此时,玉阶之上,御前总管冯瑛,高声唱道“圣驾回宫!”
座下众人敢忙起身,恭送文王离去。近一年来,文王因政事郁结,精力不济。如今更是当先离席,之后御花园赏灯,却是看也不看。独留昭仪娘娘,主持大局。
眼睁睁看着文王招章婕妤伴驾,巍昭仪面色瞬时变得难看。好在尚且记得如今在外,顾着颜面。于是搭了小太监手,身姿曼妙,款款步下月台。理一理鬓发,笑靥灼灼。“诸位夫人,可愿与本宫同去赏灯?”
待得昭仪娘娘领了一众女客,鱼贯而出。殿内众位大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没了家里夫人管着,自是放开了吃酒,赏看歌舞。
这厢两位监使大人方才落座,便见管旭迎面过来,依次见礼。
“世子,国公大人请您过去一见。”
贺帧挑眉,比了个自便的姿势。半闭起眼,随着曲调,轻轻击节。只眼睛盯着中央七八个着直襟抹胸,胸前袒露出大片雪白的舞姬,似乐在其中,看得津津有味。
顾衍临去前,眼波在他与一干搔首弄姿的舞姬间巡视一回,沉声道,“早些回府,静心将养。”说罢,带着管旭扬长而去。
正寻乐子的贺大人,眼里精芒一闪。这人,临去前不忘提醒他“静心”二字。他是怕他身子没养好,又在府衙里劳烦了她么?
另一厢,赵国公立在廊下拐角,身旁围着几位顾氏门客。听见不远处脚步声渐近,国公大人徐徐回望,面罩寒霜。
“父亲大人。”顾衍上前,扬手挥退旁人,缓缓站定。
父子两个,相隔两步开外,同样身姿英挺,形容肃穆。
赵国公虽官拜当朝一品御史大夫,早年却是被老国公所迫,弃武从文。打小爱习枪,身形磨练得比寻常文士更魁梧几分。而顾衍喜剑,剑乃兵中君子,习练日久,反倒磨砺得举重若轻,内敛而深沉。
赵国公面有不豫,直言下命。“外头那女人,尽早了断。下月初四迎亲,拜堂之前,绝不可横生枝节。你若下不去手,为父便替你了结了干净。”这却是明着胁迫。
顾衍沉静的眸子,猛地一缩。静静与赵国公对视片刻。少顷,浅淡笑开。
“不至因她生出变故。是以,她,父亲大人,还是不动的好。”不似赵国公凛然威逼,话里全是不容人违逆的强横。顾大人语音轻缓,竟还带了柔和的笑意。
赵国公只觉越发看不懂他。这个儿子,何时变成如今这模样?仿佛记得,是在他七八岁上头,顾戎猝然去了,之后,便与家里人一日比一日,更加亲近不起来。
念及过世的长子,赵国公心头一堵,再看他,颇有些黯然无奈。旁人只道他性子冷,生来不好打交道。殊不知,幼时,他跟在顾戎身后,亦是同寻常孩童一般,粘乎兄长。玉面童子笑起来,按老夫人溺爱他的话讲,一屋子都沾了他的光,亮堂起来,这孩子打心眼儿里招人喜欢。
比照他如今依旧卓然的面容,赵国公终是暗自叹口气,放软了口吻,唤他待会儿一道回府。
顾衍望向高台之下,百来桌席面,思量片刻,终是寻了个托词,告退而去。
“不孝子。”赵国公摁一摁眉头,低声呵斥。
他又何尝真就想要取了那丫头性命。只不过几句重话,敲打他一二。方才他在御前一应所为,已然招来八王疑心。
他倒好,护那丫头护成这样。稍微流露出欲对她不利,他也不明着顶撞,只绵里藏针,给他这做老子的脸色看。
管旭迎上前,一眼瞧见国公大人黝黑的面孔,赶忙噤声,不去触这个霉头。
国公府这父子两人,多年来如一日,分明是父严子孝,偏偏,每每对上,总是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猜想刚才必是赵国公拿七姑娘,胁迫世子顺从迎娶郡主,管旭不觉暗自摇一摇头。那位要这般容易受人摆布,国公大人也犯不着在此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