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成仪态翩翩,立在食案之后,当众请旨。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能列席在此,底下哪个不是人精?公子成这话,是在不加遮掩的,偏袒那女子。处处提她的好,诣在消除圣上对她心术不正,贪慕荣华的疑心。
大殿内纷杂喧嚷,很快又沉寂下去。文王一手扶在御座上,微微倾身,欲将公子成面上恳切,辨个仔细。
“听你这话,她倒是个本分人。”
七姑娘没觉得这是好话。被人当堂议论女子品性,有种被人剥光了审视的不自在。她垂着眸子,眼里满是思量。从未想过,就这么束手待毙。
眼看公子成又说了一番漂亮话,文王似要松口。当此之际,却出现了令众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玉阶之下,同属廷尉衙门,两位监使大人,近乎同时,起身请奏。
顾大人一身玄色蟒服,玉冠高束,形容俊伟。另一头贺大人却是面带病容,握拳压在唇边,清咳两声,披氅衣的肩头,微微振动。
公子成请婚,没等文王下旨,这两位大人抢在这当口,有何要紧事起奏?场面越发古怪,大殿内针落可闻。
赵国公与江阴侯面有不豫,然而两位世子皆非服管教之人,此时再要阻止,却是迟了。幼安脸色煞白,得见公子成依约践诺时的惊喜,还没在心口捂热乎,转眼已消磨得一丝不剩。
她怕那人效仿公子成。公子玉枢御前与皇子争女人,这事儿要传出去,叫她幼安颜面往哪儿搁?
国公夫人许氏,深深皱着眉头。做母亲的,自是不喜儿子牵扯进这般是非之中。即便她对那女子一身良好的气度,不得不承认,当真是无可挑剔。可比起世子为她三番四次顶撞家里,如今更是头脑不清明,御前失了分寸。七姑娘身上那点儿可圈可点之处,在国公夫人看来,便成了害人不浅的狐媚之术。真真祸水。
国公夫人察觉幼安不妥,暗叹一口气,在案下握了她手,安抚拍拍她手背。
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国公夫人自认,世子自律,在燕京必是数一数二。偶尔被外面花花草草迷了眼,那也算不得是个大错儿。看在幼安身后有八王府情面上,许氏琢磨着,回头得好好教导她。总不能叫她彻底失了世子的心,日后两家也不好往来。
许氏更担忧的是,世子此时请奏,多半是对那女子新鲜劲儿没过,撒不开手。文王可会借机给世子难看?许氏心疼儿子,因了赵国公在此,倒也不怕文王真就发落了人。
“两位爱卿这是……”文王口称爱卿,实则对底下两人,极不待见。尤其那顾衍,年岁比太子小了近一轮。然而城府……不提也罢。
前朝有丞相处处制肘,小一辈中又出了个顾衍。文王对太子很是失望,在文王看来,太子守成尚且不足,谈何剪除世家这毒瘤。太子太像年轻时的他,收服人心,只依仗权势财帛。性子宽和,而又优柔寡断。
于是文王痛下决心,将投注太子身上的心血,转而加注在性情果决,行事大胆的公子成身上。世家已成豺狼之势,自当放猛虎归山,与之一搏。
贺帧跨出两步,恭敬一礼。抬头,抢先那人一步。
虽不知那人欲如何替她解围。然而于他,他不能漠视她落到如此境地。即便,她心许之人,并非是他。而算计她的,乃是前世继位,登基御极的君王。
眼梢注视着她从始至终沉默的背影,贺帧略显干哑的嗓音,打破一室清静,牢牢牵引住各方心神。
“回禀王上,下官有一事启奏。”贺帧清咳,因着开口,气息有些虚浮。
“今日下官哮证发作,彼时,全得姜女官照应,方才得以安然无恙。下官感念姜女官恩义,又唯恐回报以财帛,反倒有辱姜女官高洁。于是再三思量,已向家母承禀,欲向姜家提亲,迎姜女官为侧室夫人。周全照料她一生,免她灾厄,保她安稳富足,以作报答。常言道,君子不夺人所好,然则救命之恩,亦不敢或忘。还请王上圣断,成全下官一片拳拳之心。”
说罢两手抬起,与眉心齐平,深一揖礼。
如今是何托辞,无关紧要。要紧却是,搅浑了这滩水,方才能够拦下文王圣旨赐婚。
贺大人言之凿凿,配上他一副显而易见的病容,更是坐实了这说法。听在旁人耳中,救命之恩,比起公子成不过是见猎心起,显是不可相提并论。
不管江阴侯,侯夫人,幼安等人,如何惊疑不定。七姑娘如今跪得腿脚发麻,若非听见席间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赞道贺大人高风亮节,德行可表。她还以为自个儿膝头的麻木,偷偷摸摸钻进了脑子,让她生出了癔症。
七姑娘额头抵在手背,只觉脑子越发沉甸甸。
贺大人一番好心,她虽能体谅,却又震惊于他想出这么个令她为难的法子来。有贺大人如此突兀,插手其中,公子成方才一番作伪的呈词,一经比照,显是落了下乘。
眼看的,公子成当堂请旨,大半落空。可待会儿文王若是将计就计,一锤子钉死,“成全”了她嫁进侯府……七姑娘眉心突突直跳,只觉打进殿以来,一波三折,当真令她应接不暇。
贺大人这一手,驳公子成极是漂亮。站在仁义之上,哪个也挑不出毛病。可之后又该如何收场?
正在七姑娘绞尽脑汁,苦苦思索之际,却听文王恍然赞了几声好,那语调,七姑娘猜想,文王怕是暗中着恼,却又发作不得。
当老子跟前,被人“抢”了儿子相中的女人,换了是她,也会觉得面上无光。奈何圣人教化,人言可畏,便是天子,也非是无所不能。
七姑娘觉得,只今日贺大人这份仗义,足矣抵过他欠她的人情。
变故丛生,她反倒少了紧张惧怕。若然她没听错,方才文王问的是,“两位爱卿”?!除贺大人外,另一人,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此时此刻,大殿之上,除他之外,想来,再没有人肯为她,挺身而出。
先前她猜不到贺大人竟如此“出其不意”。可她了解他,他此时既下了决断,她猜想,总该是与贺大人不同。
以他沉稳的性子,他该是不显山,不露水,平平淡淡,解她困境。
她耳边能听到自个儿扑通扑通,一声赛一声,急促的心跳。
她没看错他。就好比这人,一直以来,都是说得少,做得多。他这一起身,胜过世间多少男子,油嘴滑舌,甜言蜜语。
情意要落到实处,方才显珍贵。她听见他举步而来,行进间带起的环佩声响,平稳而富有韵律。他的处变不惊,像是远远牵了条线,暖流丝丝沁润她心里。
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在缓缓拉近。
她低垂的眼眸里,不知何时,蒙了层水雾。
公子成口口声声,欲纳她入府,不过是撇下她,远远立在案后请命。
贺大人待她有维护之心,为表心诚,绕过食案,恭谨呈词。
只他,缓步而来。末了,越过她去,停在她侧前方,方才站定。
她想,若然她此刻抬头,便能看见他劲瘦的背影。这个男人在无声沉默中,传递给她蔚然心安。
他料到她心里惊怕,于是近前。只一个姿态,留给她的,是遮风挡雨,可堪托付。
第二二八章 他为她,只手擎天,…
他行进间,步子迈得缓。即便是秋节盛宴,青柏般潇朗的风流,轻易就抓住人眼睛。
公子成的风仪也是好的,只不知为何,看过了,夸赞过后,留下的印象会日渐浅淡。不似他,年轻俊朗的样貌,却有着远超少年人的老成。但凡有眼力的,都识得这人是人中之龙,一见难忘。
“顾爱卿又是何事启奏?莫不是,同贺爱卿一般,亦受过这女子恩惠,想着酬谢?”文王目光在公子成面上稍顿,接过巍昭仪递到嘴边的酒樽。端了随意向后靠坐,十二冕旒之后,略微松弛而臃肿的面孔上,圣意难测。
顾衍拱手一礼,面上是惯来的沉稳端重,礼数周全。文王当面,顾大人表现得恭敬有加,丝毫瞧不出,便是这人,暗地里指使周准,硬生生夺了御刑监的权。
“启禀王上,微臣此来,是为谏言。”
进谏?众人一怔,虽则顾大人此话,比之前那两位,平淡许多。可此地非是前朝,何来的进谏一说?
公子成虽被人搅了好事,面上却瞧不出丁点儿异样。负手而立,依旧一派儒雅知礼。
他在等,等看顾衍耍的是何把戏。悄然与下首安坐的太尉大人,相互间递了个眼色。公子成暗忖,若然今日事不可为,索性就此作罢。只作为代价,姜氏身上,他怕是要做些手脚。
七姑娘竖起耳朵,只觉他中正平和的嗓音,压下满殿窃窃私议。一字一句,都格外清明。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真正听他开了口,这才明白,这人的心思,竟是这样难以揣度。
“姜氏七女,恭谨聪敏。好读书,通算学。善药理而识律令。尤其懂得察言观色,揣摩上意。入廷尉以来,勤学上进。但有因资历浅薄,出了纰漏,经微臣指正,此女莫不谦逊受教。时日一久,微臣也就当她是半个学生,得空多有教她些杂学经论。而今,但凡经她草拟之文书,泰半已规规矩矩,小成气象。偶有需得翻查陈年旧案,微臣只需招她问询,她平日翻看记下,当堂也能答得顺畅自流。微臣以为,此女德才兼修,年岁尚幼,未曾及笄。殿下若欲纳她为姬,只论风月,却是屈才。以殿下之胸襟决断,微臣以为,殿下若然如方才所言,当真欣赏她才学,不妨打破陈规,宣她入府,替殿下打理些笔墨事。如此方不辜负圣上当初甄选女官,为朝廷选材之初衷,更能昭显殿下唯才是举,知人善任之贤明。如此,传出去必能成就一段世所称颂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