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宗知道她一尴尬就容易乱扯胡说,便也笑了起来,解了斗篷,一边凑到炉边搓着手烤火,一边答道:“早就想来。今儿恰好给你们家颁了道旨,所以干脆过来,跟你说一声。”
邹充仪心知是邹甸的事,却面上微怔:“我们家?”
明宗便笑着把邹甸的功劳又说了一遍,然后道:“德福回来跟我说,你家老爷子高兴得都合不拢嘴了,怎么样,我是不是该跟你邀邀功?讨杯赏酒吃?”
邹充仪沉默下去,片刻后,似乎才回神的样子,勉强笑道:“嫔妾谢圣人看顾家人。”
明宗心中诧异,便看桑九:“你娘娘今儿不高兴么?”
桑九摇头,看着邹充仪的样子,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冲着圣人眨眨眼。
明宗也眨眨眼,却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便拉着邹充仪的手问:“怎么了?”
邹充仪的笑容就像是硬挤出来的,半天,干脆收了笑容,叹口气,方道:“我家大堂兄的学问一直都是出类拔萃的,是邹家我们这一代中的翘楚。下头的几个兄弟,都比他不过的。”
明宗听她一句“大堂兄”,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扬声便冲外头道:“德福进来。”
孙德福迈步进来,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抬眼,朝着邹充仪的方向打了一躬,便肃手听明宗问话。
明宗便问:“邹家小二郎在吏部怎样了?”
孙德福磕巴都不打,立即答道:“吴侍郎上报说,他本人很是欣赏小二郎的为人,但小二郎的手段在吏部显得有些直白,还需要再打磨几年。”
明宗皱了皱眉,问:“这话是吴缮亲口说得?”
孙德福恭声道:“是。”
邹充仪也皱起了眉头,道:“我哥哥主理家中庶务多年,打交道的大多是最底层的人,若说手段直白也是有的。不过,他面对的,除了乡人农庄,还有商人巨贾、各级官衙,对商场官场并非不懂,怎么会在吴侍郎面前留下一个手段直白的印象?这岂不是自毁前程么?——孙公公,敢问我哥哥在吏部,是吴侍郎亲自带的么?”
孙德福微微一笑,仍旧不抬头,道:“邹娘娘果然聪慧。邹小二郎虽然是圣人亲自降旨交给吴侍郎的,但吴侍郎忙得很,所以命下面的一位专司考功的主事叫任庆的带着学习。这位任庆给吴侍郎的回报是,邹小二郎品性方正,学习速度、做事能力、为人处世都是上上之选,跟吏员们相处也非常好。只是,邹小二郎进境太快,自己有些压不住,若说‘教导’二字,自己实在是吃力了,请吴侍郎自己亲自去带。”
邹充仪眨眨眼,任庆,记住了。
明宗一听到任庆二字,便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他。那就难怪吴缮会这样不知轻重地给朕这样的回话了。”转头对邹充仪道:“那姓任的是赵家的铁杆,自然会看你哥哥不顺眼。不怕,这样朕反而知道了,小二郎不是个庸才。”
否则,任庆必定在吴缮面前满口赞誉,劝着委以重任,然后眼看着邹小二郎摔个大跟头,这样才对。
邹充仪轻轻地叹了口气,不作声。
明宗看她双眉微蹙,便不高兴,命孙德福:“你明儿就去告诉吴缮,想必邹小二郎跟他们的吏部风水不合,那就不劳烦他们了。然后你立刻就带着邹小二郎去户部,直接去找户部的老尚书吴清水,告诉他,他侄儿看不上这孩子,让他自己亲自看看,是不是真的不是可造之材!”
吴缮是吴清水的本家侄儿,因为同朝为官,两家子相处甚好。吴清水很是照看这个侄儿,吴缮也对吴清水极为恭敬。
明宗这是直接把状告到了吴缮叔叔那里,让他自己看着办了。
若是吴氏叔侄这时候还看不清形势,想必转身明宗就能先命吴清水告老,然后把吴缮的底子一起——这年头,当官的不是有毛病才查,而是但凡查就绝对有毛病!
明宗却还没有说完,顿一顿,又对孙德福道:“你看着些,若小二郎一年半载地能把户部摸清,就告诉朕,朕再派他去礼部学习一年。”
吏部、户部、礼部!
大唐的三大部,竟然让小二郎转个遍!明宗这是想要做什么?!
邹充仪暗暗心惊。
明宗交代完了孙德福,回过头来,看到邹充仪面上竟然半分喜色都没有,心内一动,便笑了出来:“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邹充仪似乎才回过神来,忙陪笑道:“嫔妾听傻了。嫔妾谢主隆恩。”
她的勉强明明白白地写在面上眉间,明宗自然不会轻轻放过,便冲着孙德福和桑九使了个眼色,令他们都退下。
屋里只剩了明宗和邹充仪两个人,明宗方坐到邹充仪身边,执了她的玉手,轻轻抱住她的肩,低声问:“怎么了?还是不高兴?朕保证以后不让大房压着你们家,还不行么?”
邹充仪靠到明宗怀里,把脸埋到明宗的肩窝,呼了口气,娇声道:“嫔妾可不是跟大伯他们争这种事的人。”
孙德福和桑九没有走远,就在耳房。
就是花期之前曾经住过,如今空了下来的那间耳房。
孙德福似乎早已经忘了这曾经是花期的住处,进门便问桑九另一个严肃的问题:“程充容家的那个小语,最近怎么样了?”
☆、188.第188章 不要
桑九听得孙德福这样单刀直入的问话,心里着实高兴,笑着答道:“劳孙公公动问。她安静得跟没这个人似的。我们知道她有心结,所以也基本不支使她做事。闲常基本都在绣东西——倒是一手好针线,果然是程充容带出来的丫头。”
孙德福却没有笑,面色严正:“昨儿我碰见程助教,他问我,小语到底犯了什么错,竟然要发往掖庭受苦。还说,若是大明宫连他家一个小丫鬟都容不下,不妨给他送回去。”
桑九听得一扬眉:“怎么,他不知道小语是被崔修容硬送给沈昭容的么?”
孙德福看着她皱皱眉:“桑九,你是幽隐的掌事,下人们的事情,你必须要比你娘娘经心。若是因为这样一个小宫女,你娘娘和崔修容、沈昭容都种下芥蒂根苗,那可就是你的失职了。”
桑九低头想了想,道:“宫人们入了宫,便与本家无涉,全凭宫里调派了。虽然如此,程充容死得可怜,小语又是个好孩子,程家又这样看重这孩子,那我明儿问问她,若她愿意回去,我禀了娘娘,就依程家所言,将小语给他们家送回去。”
孙德福脸色又冷峻了三分:“若是小语不肯走,还嚷嚷着要给程充容报仇呢?”
桑九低低一笑:“那有什么,我带着小语亲自去程家把话说清楚好了。他们家不是觉得宫里一切讳莫如深么?我偏不,我偏要把一切掀开来给他们家看了,看看他们家到底是经得起,还是经不起!”话说到这里,桑九脸上浅浅的笑容已经变成了森冷。
孙德福打量了桑九片刻,意外地一笑,一甩拂尘,道:“果然,桑姑姑就应该跟着邹充仪。这样的主仆才是真主仆,才得长长远远。”
桑九蹲身福了一福,笑道:“桑九得公公这一声赞,便比娘娘赏付头面还要荣光。”
屋里,明宗轻轻掰过邹充仪的脸,轻笑道:“你也会撒娇啊?不过呢,今儿你撒娇没用,哪怕是立时就勾了朕的魂儿去了合欢床,朕也得问清楚,朕已经这样优容宠信邹家了,你怎么不仅不高兴,还一副越来越担忧的样子?”
邹充仪被戳破了小伎俩,不由得脸上绯红一片,推开明宗的手,转过身去,背对明宗,口中仍在推搪:“嫔妾哪里有?”
明宗一把从背后把她抱回怀里,轻轻地在她耳边呵气,痒得邹充仪笑个不停。明宗却仍在低低地问:“说,别让朕费事。”
邹充仪安静下来。明宗便也不再闹她,虽然看不见面容,但是温香软玉在怀,倒也不在意邹充仪的表情。
邹充仪愣愣地看了外头半天,方低低声音道:“我邹家世代书香,虽然比不得崔家王家百世大族,但好歹到了现在,合族上下,不读书者少,持礼义者多,居安思危,一日三省。自我入宫为后,我大伯便卸下了族长之位,为的就是怕族中有人以为我们这一支富贵了,就可以攀附,就可以借势,就可以为所欲为。后来我哥哥开始打理府中庶务,族中有些人欺他年纪轻轻,想来必是志高气盛,最好挑拨撮弄的,就****在他耳边谄媚,国舅爷三个字不离口。哥哥寻了个机会,特意皱着眉头教训我,让我须得安分守静,才能让一家子平安。我当时不懂事,还怪哥哥不疼我,只顾疼堂妹去了。”
“我初到掖庭,其实夜夜睡不着。家里的事,宫里的事,外头的事,天下的事,夜夜琢磨,翻来覆去的想。慢慢地想明白了,才开始觉得心酸。当年我那个皇后当得太顺当了。宫里太后阿娘最不乐意跟我一般见识,圣人你又宽容了我那么久。家里明里暗里地托人情帮我善后。我哥哥更是为了我,甘愿把家里这一代最好的出仕机会拱手让给大堂兄,好让大伯一家子心里平衡,自己则在最美好的弱冠年华,便一心扑在府里琐碎庶务上,做出了个永不做官的姿态来——不就是为了让我这个皇后能做得没有后顾之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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