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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箧中端端正正地堆叠着许多书简,都是粗糙的麻绳编连,年深日久偶有脱落,被人用杂色绣线重行密密地缝了一遍。薄暖怔怔地用手抚摸过那针脚细密的绣线,仿佛看见母亲在灯下为她编连简牍的样子,温润的眸光,宁静的神色,永远淡然不惊,永远风和日丽。
  梁王顾渊回卧房时,看到的便是阿暖蹲在墙角,对着一箧书册出神的样子。
  他静了静,原要迈进去的腿又收了回来,站在门外咳嗽了两声。
  她连忙将《毛诗》挑出,合上竹箧,整理衣襟回身行礼,“殿下。”
  他凝视她的脸,明明是个满肚子心眼的慧黠少女,却偏做出一副温柔端庄的样子来——他不自觉斜了嘴角,袍袖一扬,一只小盒在空中骨碌碌打着旋儿落进了阿暖怀里,“治烫伤的。”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又冷冷地添了一句:“明晨之前赶紧治好,休到先生那边拿不稳笔丢孤的人。”
  做梁王殿下的贴身侍婢,其实并不是很累。因为梁王生性好洁,平素不喜人靠近,所以很多当真“贴身”的事情都不必她服侍,比如夜间的更衣就寝。她在阁子里歇着,与他只隔了一道帷幔,她和衣躺上床,那边空旷卧房里的灯火直到子时方熄,而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脱衣掀被声。也许是春夜太过静谧了,那声音从她的耳朵直窜进了她脑子里,闹得她脑中一阵嗡嗡乱鸣。
  真的进梁宫了……真的见梁王了……却又真的迷茫了。
  绮寮窗棂外是一弯浅淡的月亮,光华脉脉流转,映彻梁宫草木,好似洒下了一层清霜。黑夜如泛光的铁幕,她数着窗格子,不知数到了多少才终于昏昏然沉入了梦乡。
  ☆、山有扶苏
  自打跟随梁王顾渊一同入读太傅府,阿暖就再也没有在子时之前入睡过。
  梁王太傅周衍年逾花甲,白发苍苍,却一定要梳得整整齐齐,拢成发髻以桐木簪束在冠中,连一缕发丝都不能飘散出来。她于是想,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顾渊在王宫时放荡不羁,喜怒无常,然而到了周太傅这里,立刻就换了个人,敛容肃貌,正色端操,课业上也十分用功,阿暖很不明白,他都这样了,还叫她来做什么?
  帮他研墨翻书也就算了,为什么他做一份课业,她自己还得做一份?
  “咳咳。”他轻咳两声,她这才发现自己又走了神,连忙端正姿态继续听讲。她是奴婢,不能与主上平起平坐,周太傅给她在边角处置了一方小案。她看着周太傅摇头晃脑地读诗,忽然一个激灵:她坐在这个地方,他又怎么能看见她在发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周太傅跽坐上首,唱诵一遍,命道,“请殿下试解此篇。”
  顾渊慢慢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以物起兴也。子都,美人也;狂且,狂丑之人也。不见子都,谓美人之不来;乃见狂且,谓丑人之作怪。”
  “扑哧”一声,阿暖没能忍住,笑出了声来。顾渊慢悠悠瞥了她一眼,又补充道:“此诗讽刺国君以丑为美,是非颠倒,纲纪紊乱。”
  周太傅捻须道:“不错,虽不中亦不远矣。世有小人而君不能察,反以之为好,这是人君之大敝!”声音沉了半分,“为人君者,最要紧是明辨忠奸,殿下可记住了?”
  顾渊恭声道:“学生记住了。”
  周太傅郑重地点了点头,复接着往下讲去。
  这日回宫时,顾渊坐轺车,阿暖依例在车旁步行跟随。马蹄嘚嘚,轮声辚辚,顾渊忽然倾身向外道:“你今天笑什么?”
  阿暖低下头去,一边迈着碎步一边道:“奴婢没想到殿下会这样解释。”
  顾渊一挑眉,“这不是孤的解释,这是书上的解释,孤只是照搬。”
  她一怔,“总之殿下……语言诙谐……”
  “你到底在笑什么?”他不耐烦了。
  她一看到他这神气就不敢再饶舌,老老实实地道:“奴婢笑的是自己,奴婢自作主张,有另一种解释。”
  “哦?说来听听。”
  “奴婢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女子在等人,等呀等呀好容易等着了,偏还要拿乔地跟他说:我等的是那美人子都,可不是你这狂人呀!”
  她说得绘声绘色,眉眼都灵动如舞,说到末句又忍不住笑,眼波澄澈地荡漾了起来。他心神一晃,好像在这寒冷的空气里感到几分瓷实的温暖,却将长长的眼睫掩下了,声音重重地一沉:“一派胡言!”
  她容色一凛,忙道:“是是,奴婢一派胡言。”
  他这才满意,懒洋洋地坐回去,犹不解气地加了一句:“你这是非议圣贤!”
  她点头,“是是,奴婢非议圣贤。”
  他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被她给玩弄了?冷冷哼了一声,慢慢道:“你这解释得没有道理,知道为什么吗?那女子既然好不容易等到了要等的人,怎么还会说人家是狂丑少年?怕是欢喜还来不及吧!”
  她微微疑惑地歪着脑袋想了想,“大约她不想让少年知道自己在等他。”
  顾渊又皱起眉头,“装模作样,口是心非!”
  两人这样顶着嘴,浑没发觉梁宫已在眼前。仆从扶顾渊下了车,阿暖亦步亦趋地跟随他入宫,走到勿忧宫里,他忽然回头对她道:“你也一样,以后不许跟孤拿乔,明白没有?”
  她明白个屁。口中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已不知腹诽了多少遍。看来梁王殿下不仅傲慢、古怪、冷漠、有洁癖,还有点莫名其妙!
  读不了几天书便临近社日,王宫中开始准备一应祭祀事物,民间也活络走动起来,将大年的喜庆气氛在寒冷中一直延续到了二月。
  顾渊作为一方王侯,固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也带累了他身边的一应宦侍仆婢,首当其冲的就是阿暖。
  这是怎么说呢?
  实在是这位梁王殿下,简直太过挑剔了。
  “不行不行不行!”他飞快地在宫婢们捧着的一方方织锦前走过,甩袖将那些华美锦绣一个个全都拂倒,“这些达官贵人,什么样的宝物没见过?这斜文锦太寻常了,换过!”
  阿暖站在这一列宫婢的最前端,看见那些宫婢几乎要掉泪的样子,斟酌了片刻,慢慢道:“殿下,礼物也分品级,给宗室列侯的礼不宜太重,重则逾制。”
  他回过身来,剑眉高高挑起,“你倒来教训孤了?”
  阿暖道:“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孤看你近来是愈发敢了!”他冷冷地道,“孤的意思,不是要逾制,是要这礼足够显出孤的心意,当社日大宴的时候送出去不致跌了孤的颜面——孤这样说,你们听得懂听不懂?”
  众婢细声细气地答:“奴婢明白了。”
  顾渊揉了揉额角,神情显出轻微的疲倦,却又掩饰了下去,而代之以断喝:“明白了还不退下!”
  众婢慌慌张张地告退了,阿暖敛衽一礼也要往外走,却被他叫住:“你过来,帮孤看一样东西。”
  她一怔,还来不及推辞,他已往卧房走去。
  顾渊卧房中的布置她是无比熟悉的,绕过云母屏风,便见一方大床,床边屏扆相连,垂下流苏绀绫帐,帐边香炉缓缓吐出苏合香的轻曼烟霭,笼得一室华丽似有若无。
  顾渊偏好洁净素雅之风,所以卧房中色泽不厚,都是青、紫、白之属,然而雕刻装饰繁复精致,又是他那套“君子好文”的理念。她整理过这卧房无数回了,今次却还是第一回与他共处于此,一时只觉房中陈设都俗丽得扎眼,令她目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这地方再多的附丽,重点也只有那一张床,她还能往哪里看!
  他对她这些千回百转的小心思自是全然不知,径走到床后,小心翼翼地搬出来一盆珊瑚,摆在房中央,问她:“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她吃了一惊,定睛看去,这珊瑚高可半丈,一本三柯,枝脉绵延,玲珑剔透,足为珍品。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将这宝物拿与她看,只揣摩着道:“奴婢家贫,哪里见过这样的好物,只听闻珊瑚树向来不能有这么高,这一株一定是不凡的。”
  他站在珊瑚树旁,树上翠华光转,映衬他劲直的鼻梁和璀璨的双眸,表情却是深晦莫名。他伸手抚摩珊瑚树上凹凸不平的节理,慢慢道:“不错,这一株,是要进贡长安薄太后的。”
  她讶然,“薄太后?”
  薄太后出自河间薄氏,乃当今圣上生母,大靖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薄氏一门五侯,煊赫无匹,朝堂上无人敢撄其锋,泼天富贵全是拜这个女人所赐。阿暖清楚薄太后在大靖王朝中的分量——事实上,也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的眸光动了动,仿佛有些情绪转瞬即逝,倏忽灭没。
  顾渊点了点头,注视着这株光华灿烂的珊瑚树,轻声道:“本来过年时已经贡了东西,但那到底是官面上的。薄太后毕竟是孤的皇祖母,社日也是民间里坊家族齐聚欢宴的好节庆,孤以庶孙的身份送一份私礼,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他说的当然是情理之中,可问题是,他为什么要与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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