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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阿暖于是拿过架子上的玉带,他便散散漫漫地站起身来。深衣没有束带,披搭在身上,衬露出一副瘦而精实的身骨,她竟赧然地低下了头去。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上的红晕。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有意替了别人到他跟前来,还能打什么算盘?可是她真好看啊,一双凤眼微微上挑,总在那柔顺的瓷白的脸庞上勾勒出一点不安于室的风情来。他看着看着,心情好了几分,伸出手指去划了划她的脸,她却突然如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开去,满脸通红。
  “殿下自重!”眼帘虽是低垂,声音却一点也不饶人,她捧着那条玉带,只觉沉重得压弯她的手腕子。
  他却不解了,“孤怎么你了,你倒来教训孤?”
  她咬着唇,不说话。惯常的那副虚假的微笑没有了,只剩下清冷的苍白的脸容。
  一瞬之间,他感到索然无味,这个小丫头和之前的那些都是一模一样的,怕他、恨他、厌恶他。然而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于是只能摆了摆手,声音沉了几分,“罢了罢了,孤以后不碰你。”
  他张开双臂,端等她来系带。她杵了片刻,直到他的剑眉再度不耐地挑起,才忽然反应过来一般,走上前来,双手环过他的腰,将琵琶金带钩轻轻扣上,喀哒一声,少年那清冽而不容置疑的气息便逼上她身周,是苏合香,清淡,幽凉,但缭绕不绝,决不退散。
  她的表情渐渐回复到正常的样子,笑不露齿,温柔平和,给他妥帖地穿戴好,玉带上的两方重纹百福山玄玉缀着水色流苏,优雅地晃荡着。将他送至门口,轺车已经备好,常侍王常弓背哈腰候在一旁,端等梁王上车。他走过去,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好像能将她一眼望穿。
  她怎么能教他轻易看穿?于是挺直了背脊,端正了面容,敛眉垂首,严肃得有些幼稚。他却忽然又笑了,微微摇了摇头,便坐上车去。
  王常有些讶异。殿下今日莫非心情特好?往昔里可是从来不笑的人呐。
  ☆、冰炭相息
  今上子息单薄,唯有二子,太子池与梁王渊。太子是先皇后陆氏所出,气度俨然,向为圣上所钟爱,然而两年前不幸薨逝,圣上膝下便只剩下了一个梁王。按说梁王嗣位是顺理成章了,可梁王性情乖戾无常,素来为上不喜,再说圣上年来宠幸的梅夫人又有了身,中宫无主,谁为储副,着实说不准。
  在等候梁王顾渊回宫的时间里,阿暖到少府训导司处聆训,便听来了这些七七八八的道理。给她训话的是梁王的乳母,姓邓,当年是随梁王一同从长安来到睢阳的,面若老菊,沟壑遍布,叹了口气,就好像从那沟壑间扫来一阵颤巍巍的风。
  “殿下苦命啊,四岁就之国,古往今来,皇靖祖训,从没有这个道理的!”邓夫人伤感地道,“那一年文婕妤也只不过二十来岁,身娇肉贵的中殿婕妤,抱着四岁的娃儿一路颠簸流离,别提有多惨!到了梁国,又因为圣上尚在,不得称王太后,仍然称婕妤——你,”话锋忽然一转,浑浊的目光盯上了阿暖,“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阿暖想了想道:“殿下是玉宁九年之国的。玉宁八年,陆氏谋反族诛,孝愍皇后薨逝。”
  邓夫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终于慢慢道:“不错,你是个机警的丫头。陆太子母族犯大罪,圣上不仅不废他,还遣他弟弟之国,这是何等的体恤之心?圣上为着陆太子可谓是殚精竭虑,不惜将文婕妤赶出宫来,连祖宗礼制都不顾了!只是啊,谁也没想到,陆太子竟终究不寿,让圣上白发人送黑发人……”
  阿暖沉默片刻,轻声道:“不知夫人向阿暖说这些,是想提醒阿暖什么吗?”
  “你是殿下的贴身侍婢,你可知在你之前,换过多少拨人了?”邓夫人的声音愈来愈沉,“老身想你规矩总是不差的,只希望你多在殿下跟前尽一份心,殿下那厢有许多苦处……陆太子薨了,殿下便是皇长子,圣上猜忌心重,殿下素日里那副癫狂形相,都是作给人看的啊!”
  阿暖微微一笑,“夫人多虑了,阿暖本就应当尽心尽力侍奉殿下的,至于殿下的苦处,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敢妄加揣测呢?”
  邓夫人眯起双眸打量着她,而她犹自笑得坦然而得体,生了一双张扬的凤眼,眸光却幽深得不可捉摸。邓夫人心中忽然一咯噔——
  这双眼睛,竟像极了一个人!
  邓夫人脸上慢慢堆出一个臃肿的笑容,“丫头,老身问你,你家中本姓什么?可还有人在?”
  阿暖捻着衣带,轻轻回答:“奴婢本家姓薄,自从家母年前殁了,如今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薄?”邓夫人眉头微跳,“河间薄氏?”
  “不不,”阿暖忙不迭地道,容色微窘,“奴婢出身卑贱,哪里攀得上河间薄氏!家父是从会稽徙来的,在睢阳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与河间薄氏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八竿子也打不着呀!”
  好容易从邓夫人处回来了,阿暖筋疲力尽,却在勿忧宫的暖阁里意外地见到了常侍王常。这位王常侍身量宽大,既高且壮,却总在殿下跟前涎脸打旋磨儿地伺候,她们后院宫人私底下笑话他,不叫他王常侍,叫他常常侍。
  然而这位常常侍今日却不在他该呆的地方呆着,跑到殿下内宫里来了。他似乎有些着急,肥胖的身子在阁子里转了个圈,正好撞上阿暖,立刻咋咋呼呼地叫起来:“你跑哪里去了?怎的还不添香?”
  阿暖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答话,王常已尖着嗓子直着眼睛对她一番抢白:“殿下平素讲究,这勿忧宫里时刻不可缺人洒扫,炉中苏合香不可断烟,釭灯里水不可干,你身为殿下的贴身丫头,连这点道理都不会吗?你可知道昨日那个秋儿为什么犯了殿下的忌讳?她未注意那铜匜里的温水已经沾过外间的寒气,殿下一怒便掀了她一身的水!你若不想做事了,便早早回你那尚衣轩去,若不是文婕妤开了金口,你这怠惰性子,恐怕一辈子都近不得殿下的身!”
  阿暖张口结舌任他叫骂,末了才缓过神来:这是骂自己消极怠工?天可怜见,她一大清早就服侍殿下出门,而后又被叫去训导司听训,她哪来的空闲做这些杂活?勿忧宫里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丫头,王常侍这一通火,未免发得有些莫名其妙!
  抬眼一瞥,王常面色涨得通红如猪肝,衬着肥胖的身躯,她竟忍俊不禁。掩着口微笑道:“王大人息怒,奴婢这就去做。”
  王常看她模样,竟似毫不惧怕自己,两眼都发直了,颤着声线道:“你你,我训你话呢,你嬉皮笑脸的做什么!”
  阿暖立刻敛了笑,端端正正地道:“恭聆王大人教诲。”
  王常端详她一会,眸光渐沉,负手背转身去,“你去看看那博山炉,可还有香没有。”
  阿暖依言走到那错金铜博山炉前,袅袅烟篆正自看不见的细孔里悠然而出,便轻声细语地应答:“还有香的。”
  王常翻了个白眼,“你是傻子还是怎的?炉里的炭火还剩几许,你便这样就能看见?试香,拿手试香,你不会?”
  阿暖抿了抿唇,她一向在尚衣轩做些洗浣粗活,试香这样的雅事确实从未做过。被骂得有些理亏,又不肯承认自己当真不会,便一手揭开炉盖,另一手伸去放在微温的香灰上,不料王常此时突然过来,将她的手狠狠按入了香灰之中,径直覆上了炉内阴燃的炭火!
  她大叫一声,拼命挣扎,王常面上掠过狠戾之色,用上十分手劲,钳得她根本不能动弹。炭火本是阴燃,此刻香灰飘散,大半便见了光,陡然烧得旺盛起来,“咝咝”声连响,那是她手掌被熏焦的声音!
  片刻之后,王常才终于放开了她的手。
  “我看这香已尽够了。”他阴阴地道,“不必再添了。”
  阿暖只觉这手掌已不是自己的了,抬起来一看,掌心皮肉翻卷,惨白一片,锥心地灼痛。她咬了咬牙,缓缓将手指握起,轻声道:“奴婢犯了何罪,王大人要如此教训奴婢?”
  不卑不亢,不怒不惧,这看起来稚嫩的丫头被烤焦了手掌竟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王常冷冷一哼,“这是给你提个醒,免得你以后忘了规矩!”说完便拂袖而去,竟是再也不回看一眼。
  阿暖心中有一万个疑惑,王常为什么要这样针对自己?招惹殿下的身边人,显然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既然是殿下鞍前马后的常常侍,按道理不该这样出头……
  但是疑惑也没有用啊。她看着洒了满屋子的香灰,没有叹息,没有抱怨,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便开始打扫起来。
  说来也奇怪,勿忧宫里平日侍婢众多,今日却一个都不见。她年前入梁宫,到今不过两三月,活计本就干不利索,手又受了伤,扫帚都拿不便当,恼了性子便在心底里把梁王的洁癖骂了个透彻。
  “香不断烟,灯不断水,真是个了不得的大王!不是天天在学圣人言么,怎么不学学‘君子有质而无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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