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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苏眠说)


  “圣人言当然是要学的,圣人还说过‘质胜文则野’,不知阿暖听没听见过?”
  一个清冷如泉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响起,惊得她跌落了手中的帚箕,一个抖索跪了下来:“殿下!”
  梁王殿下正立在门边,目光倨傲地扫过来,看她东西落地又砸了一地灰尘,眉头皱了皱,脚步便停在了那里。羽葆流苏璧翣将他雪白的脸庞映得愈加俊秀出尘,那目空一切的神情却实在不讨人喜欢,轻轻地哼出一口气道:“孤出门大半天了,怎么还没打扫干净?”
  又是这句话!
  阿暖用手指扎了扎自己生疼的手心,方慢慢道:“禀殿下,奴婢今日往少府聆训去了,回来未久,所以还未打扫完全……还请殿下移玉暖阁,待奴婢将这边……”
  “孤不是问你。”梁王的剑眉又皱在了一起,“孤是问平日里那些洒扫的人呢?”
  阿暖一怔,“这——奴婢不知。”
  梁王静了静,便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匆匆回身点着她道:“这些不用你做,你给孤歇着。”这才大步离去了。
  仅仅片刻后,穿着低等服饰的王婢鱼贯而入,各持帚箕,三下五除二便将内宫诸项都打扫个干干净净,比起她一个人不知快到了哪里去。王常也来了,跟在梁王身后点头哈腰,就跟完全不认识她一样。
  阿暖如堕五里雾中,全不明白今天发生的一切所出何由,但终于不用她打扫了,她一个欢喜,便呛了一口香灰。一个婢女对她低声道:“姐姐让开些罢。”
  她讷讷,滑步往门边走,却听见梁王与王常的对话。
  “说来真是,今日恰好寒泉宫那边修灯柱子,人手不够,便将她们叫去了。都是老奴失策,给殿下赔礼,请殿下恕罪!”
  梁王紧抿唇线,并不搭理他的哭诉,却轻抬下颌朝薄暖示意:“你,随我过来。”
  阿暖呆了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殿下在唤奴婢么?”
  他不耐烦了,径自转身而去。她立刻便感受到王常冷锐的目光,心中一寒,便拔足跟了过去。
  ☆、文质彬彬
  梁王走路,步伐迈得很大,玄黑衣裾带出猎猎风声,玉带上那两枚山玄玉互相碰撞,在冰冷空气里发出清亮的乐音。阿暖不得不碎步小跑着跟随,一路下来,竟跟得面泛微红,额间冒汗,梁王却突然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
  她急急刹步,便听他一声嗤笑:“还真跟大户女郎似的,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她低下头,“不是的……”话未说完,他已再度举步,这次却缓了许多。她跟随其后,注视着他玄武纹的袍摆轻轻飘扬,清稚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直接走进了从周阁,那是他的书房,向有专人侍候的;阿暖便在门口止了步。梁王又回过头来,冷声道:“你是要孤来请你么?进来!”
  阁中一方桯案,案上笔砚齐全,正摊放了一卷书。阁两旁全是书架,堆满了密密匝匝的简册,简端都缠了作标记的各色流苏,温顺地垂落下来。阿暖这才信了这位殿下是当真有洁癖的:这样多的书,必得一日清理两次才能这样地一尘不染吧?
  梁王走到书案后揽襟坐下,指了指案上的漆书砚,简短地道:“斟墨。”
  漆书砚不堪研磨,阿暖缓步上前,轻轻拔开砚上仓栓,使贮好的墨汁汩汩流入砚中,又取砚滴,低压翠袖往墨中注水,再拿过架上的紫霜毫,执笔往砚中舔了舔墨,便揽着袖将笔端倒转着递给他。
  这一应流程她做来却是十分熟练,眉目专注,神态典雅,真如一位大家闺秀,而不似卑贱奴婢。他静静看着她的脸,竟忘了去接她手中的笔,直到毫端的浓墨滴落在案上才恍然发觉。
  她连忙执巾擦拭那滴残墨,他却拿了一片削好的竹简道:“你写自己的名字给孤看看。”
  她一呆,“这,这太僭越了……”
  他剑眉一拧,神气凌人,“写是不写?”
  她凝了声气,只得就着跪坐的姿势在他对面落笔。然而右手心里还是一片焦灼地疼,握笔不住,这笔画复杂的“薄暖”二字便怎么也写不好看,耗了大半晌才写就。
  他端详着道:“字是好字。”
  她低声道:“奴婢谢殿下褒扬。”
  他顿了顿,“你姓薄?”
  她微微无奈,“奴婢与河间薄氏并无亲缘……”
  “喔。”他扬了扬眉,“那就好。”
  她恭恭敬敬地将笔洗净,放回架上,他拿着那片竹简,却又重复一遍:“确实是好字。”
  她在心中想:若不是我手伤了,写得比这还好呢!但毕竟不敢将这样的神气露在脸上,欠身欲站起,他却忽然拉住了她的袖子,斜眉一笑道:“给孤看看你的手。”
  阿暖面色微变,意欲撤手,他却不让。她将立未立之间重心不稳,趔趄了一下,眼看要拂倒书案上的笔砚,他锁着眉头,手上一个加力便将她拽了过来,她惊呼一声,又不敢跌在书案上,将水墨打翻了清理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她结结实实地摔进了他的怀里去。
  他亦没有做好准备,少女的身躯径自摔来,两个人一下子都跌倒在席上!
  他无语地望着梁上的藻井,摸了摸鼻子。她趴倒在他胸口,狼狈得无地自容,手一撑便慌忙要坐起来,却听得他自胸臆间发出一声闷哼:“你要压断孤的骨头么?”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将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心乱如麻地收回去,他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子。
  她别过头去,将手掌握得紧紧的。他抬眸瞥她一眼,也不起身,就这样斜躺在席上,宽大的带了薄茧的手掌慢慢覆上她娇小的拳头,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了。
  被炭火烫得发白的掌心已全然不见原本的静洁莹润,没有及时包扎,刚才又强行握笔,皮肉裂开数处,泛着可怖的猩红,与炭烬混在一处,倒似发焦的颜色。然而他的手却是微凉的,刺得她更加活生生地疼……
  “这是怎么回事?”他眸中掠过暗光,语气有些不善。
  她轻声道:“奴婢自己不小心,试香的时候误触了炭火。”
  他摇了摇头,“寻常试香不会伤这么重。”
  她低头,不再言语。
  他审视她片刻,终于慢慢放开了她的手。她如蒙大赦,手一刺溜缩进了袖子里。他顿了顿,坐起身来,执笔舔墨,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你既不肯说,孤便不问了。”
  她看墨已干了大半,又执起砚滴来。他失笑,“叫你添香扫地你做不来,这种文人雅士的事情你倒做得齐全!”
  她静了静,和缓地道:“不瞒殿下,奴婢先父曾是个教书先生,奴婢侍奉书砚,因而学了几分书房里的活计。”
  他一手执简一手握笔,看也不看她一眼,“你方才说什么,君子有质而无文?真是一知半解的瞎话!”
  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包,她脸上阵红阵白,心里却还不服气,清声道:“君子自然是文质彬彬的好,但文质若不可兼得时,还是质为先。”
  他一挑眉,“这是你的话,还是圣人的话?”
  她怔了怔,声调便低了一阶,“是奴婢自己的话……”
  他又笑了,“还算诚实嘛。孤告诉你啊,普通人呢,自然是质为先;但为王者呢,必须是文为先。明白了?”
  什么明不明白,他这是强行灌输,要她怎么争辩?他看她面色不豫,又轻哼道:“人主之‘文’,是一种气度,上位者气度端严一丝不苟,下民才会心生尊敬——你不懂便算了,横竖与你不相干。”
  横竖不就是洁癖么,哪来那么多说道!她腹诽着,稍稍抬眸去看他,刀笔摇动,宽广大袖漾出水一样的波纹,门外暮色降临,他冰冷的眼底好似融化了些许,专注做事的样子俊美得令人心折。他落笔成文,字迹刚劲清瘦,棱角锋锐,笔画拗折,不似她的字那般隐藏了性情,而全是峥嵘外露的。她看得怔怔然,连手上沾了墨渍都不知道。
  他忙拂开她的手,“越帮越忙!”
  她有些讪讪的,“奴婢这便去盥手。”说着往外走,他却忽然发话道:“你想不想继续读书?”
  她愕然回头,他掷了笔,懒懒散散往凭几上一靠,眉眼斜逸风流,“孤一个人读书闷得慌,过去那些丫头连大字都不识,孤的课业都没人督促。明日你便随孤一同上太傅府上去。”
  她惊诧莫名,浑然摸不清这古怪的少年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主意。宗室带个奴婢去听讲是常事,可让她督促课业又是作甚?难道还真要伴读不成?
  他看她那结结实实受了惊吓的模样,心情无端松快了几分:总算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新奇的表情!
  他笑起来,双眸都灿灿然如缀了漫天星子,促狭的薄唇轻启:“记得带《毛诗》。”
  晚膳之后,梁王便不见踪影。阿暖一个人回到勿忧宫,想了想,还是去将他的卧房整理一番,四处仔细检查了,确认是真真的干净无尘,才放下心来,往外间阁子里歇息去了。
  手心已不是那么疼,而代之以酸楚的麻木。她小心翼翼地将炭灰理净,找来粗布,随意包扎了一番。又在榻上呆呆地坐了片刻,忽而走到墙角,将那一方竹箧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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