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儿眼睛滴溜溜一转,笑嘻嘻说:“倒不是她,香兰姐姐出了院儿门,一瞧就知道了。”说着拎了食盒就走。
香兰忙忙的跟出去,站在院门口,那小童儿遥遥一指前方的月亮门:“姐姐看那里。”
香兰抻脖子一瞧,只见那月亮门旁竹影丛丛,青翠浓密,有人正站在那丛竹子后头,隐隐露出半张脸和靛蓝斗纹衣角,似乎是瞧见香兰看他了,便用手将面前那丛竹子推开,宋柯那张俊美白净的脸便现在眼前了。
香兰瞠目结舌,瞬间被施了定身法,一动都不能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脑里全然是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喊着:“他怎么知道我在拢翠居?他在关心我……我的丈夫给我送吃食来了……”
宋柯对香兰展颜一笑,香兰方才回神,急忙裣衽一礼,盈盈道了一个万福,宋柯心里一热,笑着对她微微颔首。
那小童儿甚是机灵,对香兰道:“姐姐回去且慢用,空碗我明儿个再过来收。我叫绿豆,姐姐若有差使,或者给我们爷传递个什么话儿,只管吩咐我。”
香兰明知不合规矩,却按捺不住,从袖里摸出几个铜板道:“替我好好谢谢你们爷,告诉他日后不必破费了,他的心意我收下了。”
绿豆却不肯接那铜板,一溜烟儿跑了。
香兰抬起头,见宋柯仍站在月亮门边上,她本想再多看一会儿,却恐人多眼杂被人瞧见了,只得依依不舍的走进去,关上了院门。又从门缝里往外看,直到宋柯跟绿豆转身走了,方才收拾心情,走到屋里去了。
她对着桌上细致的菜肴,心里百感交集。这些时日她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要断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心思,她也确实觉着自己已百忍成金。可事到临头,见了宋柯,又忍不住忆起前世种种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情意。
香兰端起高脚盅,汤还未到嘴里,泪却先滑了下来。
原来自从上回一别,宋柯时时想着要将香兰讨要过来,却不巧赶上林锦楼要出门。林锦亭本想跟赵月婵打声招呼便把香兰直接领回来,却好巧不巧知道这香兰被他大哥赐了一盒宫里的晶玉兰雪膏,林锦亭便有些踟蹰了。林锦楼这做派显见是对这个叫香兰的小丫头有几分上心,若不打招呼就把人领走怕是不妥。只好等林锦楼回来再作打算。
宋柯时时惦念香兰,让林锦亭帮他打听香兰的事,这厢知道香兰为诗社的事住到拢翠居去了,便打发人来送些吃食,也好让香兰知道,自己并未忘记她。幸而这拢翠居和林锦亭住的卧云院离得近,他来回走动也不怕被人瞧见生了疑心。
“……香兰姐姐也没说什么,只让大爷别再破费了,你的心意她收下了。”绿豆搔了搔脑袋,“她还要给我几个钱,我当然是不能要了。”
宋柯默默叹一口气,回首望了望拢翠居那扇小小的院门,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纤弱的身影。
此时夕阳西下,看园子的婆子前来巡查,见宋柯站在门处,便堆着笑迎上来道:“柯大爷,该锁园子了,您明儿个再过来逛。”
宋柯再次回首看了一眼,便带着绿豆离去了。
自次绿豆便天天带了吃食来,香兰站在门口对宋柯施礼,两人遥遥相望,虽一句话都不说,但好似明白彼此的心意似的,欲说还休的滋味尤其让人沉醉。
却说开诗社的日子已到,青岚亲自拿了请帖送给秦氏。秦氏到拢翠居看了一遭,见拢翠居已焕然一新,里里外外摆着上百盆花卉,争奇斗艳,庭院里两棵石榴树花开正浓,院外守着一溪清流和几块奇石,并一道通幽曲廊,虽不比别处雅致,却也颇有意趣。
秦氏又询问了几句,见果然事事料理妥当,不由大为惊讶。
次日,各家女眷便乘车坐轿纷纷来了。青岚一早换上一套粉白二色凤尾纹样肉粉色绣金镶边圆领袍,让春菱用银丝髻梳了个别致的头,脸上也用了些脂粉,纵然她如今已显怀,却不见臃肿,往人群里一站,仍是个俏丽的小媳妇儿模样。因她不大精通人来送往的场面事,秦氏便命林东绮在一旁相陪提点。不多时,三三两两的妇人都到齐了,拢翠居便喧哗起来。
香兰不爱凑热闹,只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后头盯着厨房上菜。吴妈妈轻手轻脚走过来,拍了拍香兰肩膀道:“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前头热闹得紧,拢共来了二十来位,你也过去讨些赏钱罢。”
香兰笑了笑道:“我走了,谁盯着厨房上菜呢?”
吴妈妈道:“用饭了不曾?”
香兰道:“方才吃了些。”
吴妈妈道:“横竖菜也上齐了,后头不过是些粥点,我让春菱过来看着,你到前头去罢,我方才跟太太说了,这些时日多亏你精心,太太说这就让你过去,要好好赏你呢。”
香兰有些踟蹰。
吴妈妈道:“去罢,你这一遭给姨娘争了好大的脸,太太每个丫鬟都赏了,连小鹃银蝶都得了个红包。”
香兰方才到前头来,只见满院珠翠环绕,笑语莺声,她溜着墙根走过去,却见秦氏身边坐着个跟她容貌有几分相仿的美妇人,两人正有说有笑。
第五十四章 诗社(一)
那美妇人是秦氏二姨妈的女儿韦氏,两人从小交好,后韦氏嫁入显国公府,虽是世子郑百川的填房,二人年岁相差二十岁,但到底也算夫妻和美。只是婚后四五年方才生下一女,取名静娴,此后韦氏便没再产育过,这郑静娴便是韦氏的掌上明珠。
秦氏对韦氏笑道:“咱们可有些时日未见了,若不是表姐夫落叶归根,想回来祭拜祖宅,咱们姊妹还不能聚上一聚。”
韦氏脸上带了一丝忧虑,压低声音道:“我家老爷身子骨这两年愈发不好了,却还偏要回来看看,我们娴姐儿如今还没个婆家,我真怕老公爷一撒手,便把娴姐儿给耽误了……偏这丫头最可恨,高不成低不就的,她爹也宠着她,她自个儿不乐意,也就由着她性子去了。”
秦氏笑道:“哪个爹娘不宠孩子?我对绮姐儿也是一样的心,怕高嫁受欺负,低嫁受委屈,找个门当户对的,又怕儿郎不争气。”吃了一盅酒,往东边小姐坐的那一席看了过去。
当下郑静娴便同林东绮、林东绫等坐在一桌,不知正说笑些什么。她生得高挑,肩膀略宽,脸蛋方圆,神采飞扬,虽五官俊秀,却也嫌过于英气了些,可在女孩儿堆里反倒扎眼醒目。
秦氏将目光收回来,对韦氏笑道:“就凭娴姐儿这般相貌人品,你还愁什么?”
韦氏叹了口气道:“你是不知道,从小儿让我给养娇了,有了个说一不二的盗拓性子。再说她只算生得不丑,跟你们绮姐儿还是没法比。”
孩子总是自己的好,秦氏看了看英气的郑静娴,又瞧瞧温婉的林东绮,便觉着韦氏说得是实情,却还要谦虚几句:“瞎说,我瞧着娴姐儿是一等一的上等女孩儿,她跟绮儿各有千秋罢了。”
香兰见秦氏和韦氏说笑正酣,不敢打扰,默默的回转到廊下来。只见青岚和鹦哥、画眉坐在一桌。
青岚脸色微红,显是吃了些酒,夹了一筷子小菜,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画眉坐在她左边,不住奉承道:“原我就说姐姐是个有能耐的,如今看果然不错,席做得这样好,吃的菜竟然还是花朵儿腌的,又新奇又可口,也亏得姐姐这样的人儿才能想出这个法子。”
青岚心里受用,脸儿上已笑开了:“妹妹可别夸我,什么新奇法子,都是外头人吃厌了的,你们别嫌弃才好。”想到这几桌席竟然花了三十二两银子,不禁有些肉疼,但见人人都赞好,尤其是秦氏,头一回看着她的眼睛里充满赞许,便又觉得这个银子花得值。
画眉笑着说:“哎哟哟,这样的吃食还嫌,恐怕也只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才能入口了。鹦哥,你说是不是呀?”她谈吐轻快又俏皮,几句话便让青岚好感倍增,也随画眉笑了起来。
鹦哥画眉左边,脸色不大自在,也不说话,微微点了点头,低头敛去眼里的嫉妒——看那王青岚,一身粉嫩富贵打扮,脸颊的气色红润,显然是过得极其舒心的,不光太太向着她,就连大爷也三天两头往她屋里跑,如今又让她在达官贵人之间做一期诗社!这是大奶奶都没得过的脸呀!太太和大爷能这样纵容她,还不是因为她肚子里的那块肉儿!若,若不是她的儿子被春燕那小贱人陷害流产,今日花团锦簇,众人围绕的本该就是她了呀!
鹦哥心里发苦,想到伤心处还偷偷掉两滴泪。画眉看了鹦哥一眼,嘴角挂上一丝冷笑,扭脸对着青岚又换了一副热络的笑脸,道:“方才各家夫人都夸说姐姐能干呢,连太太都说‘岚丫头是个妥帖人儿’,要知道太太从不轻易夸谁呢。待会儿作诗作词,姐姐也得拔个头筹,方才对得起太太的厚望。”
青岚原不想作诗,生怕露怯,可听画眉捧她,又有些飘飘然,正犹豫作还是不作,此时听见有个声音道:“太太这么夸赞,那你待会儿可要一鸣惊人了。”
一语未了,赵月婵便在青岚右手边坐了下来,粉面含威,嘴角上挂着笑,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风情夺人。她一来,青岚全然没了方才的春风得意,顿时缩手缩脚起来,慌慌张张就站起来,唯唯诺诺的不敢应声。赵月婵原本因青岚今日出了风头,心里正恨,但见青岚这般害怕自己,胸口里的恶气出了些,淡淡道:“你坐罢,给我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