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表郑重,也为向“新姨娘”示好,书染觉着自己不可跟上次林锦楼赏香兰膏子那样,随便打发个小丫头子去送,这一遭,她要自己亲自将东西送过去,还要多多热络攀谈几句。
书染怎么打算暂且不表。单说林锦楼揣着字帖往拢翠居走,绕过假山,便看见拢翠居里聚着一众妇人,另有几位小姐和小媳妇儿聚在院子里摆放的大桌旁,叽叽喳喳的说些什么。
原来众人作诗已毕,正聚在一起兴致勃勃的评诗。
众人挨个儿诗一首首看过去,若遇到好的,便一齐赞叹,再说说妙处;遇到差的,一笑便过去了;那些不上不下的,便拣着有趣的句子评一评也就罢了。青岚到香将要燃尽也未作出一整首诗来,便只得将香兰的诗胡乱写上了事。故而评到那首《遗香》,并未有多少人赞叹。
林东绮暗想:“青岚是我大哥的爱妾,她能识文断字都已是难得了,何况能做出首诗来,这诗社便是她操持的,不可让她太过难堪了”便笑道:“别看这首短小,却有股沉郁的愁绪在里头,寥寥几句,意境却极美。”
青岚本就因没太多人赞美而有些不悦,听林东绮这般一说,脸上立时有了光,笑道:“二姑娘乱夸奖,哪有这么好了……”
林东绮抿嘴一笑,刚要跟众人评下一首,便听见画眉吃吃笑了一声,道:“‘谁家白玉兰’,可不就是青岚姐姐这个‘岚’,姐姐如今是大爷心尖儿上的人,还说什么‘遗落春风里’这样的丧气话儿呢……”
林东绮登时皱了眉,暗怪画眉说话不看场合,如今同着这么些官眷富太竟说出这样没分寸的话。赵月婵已经冷下了脸,斥了一声:“住嘴!”虽恨着画眉那句“心尖儿上的人”戳她痛处,但更恨青岚这小狐媚子竟敢事事处处与她争锋。
赵月婵深恐画眉那句话让自己没脸,便笑盈盈的扯开话头对林东绮说:“好妹妹,给我念念下一首,看看是谁写的。”
林东绮一瞧,见是宋檀钗的,她这厢勾的题目是《梧桐》,林东绮便念道:
“欲问秋思何处寻,卷帘半望碧华影。
借得西风三分冷,又偷玉蟾一缕清。
雾重霜临残荷立,江阔云低孤雁鸣。
古今无有知音者,寂寞梧桐小窗静。”
林东绮念一句,众人便赞一句,惊讶宋檀钗竟有这样的心肠。连郑静娴倨傲的神色都收了收,看着宋檀钗的眼神有些不同,道:“想不到檀妹妹竟然有这样的才华,这一首可以夺魁了。”
宋檀钗微微红了脸,说:“哪有这样好了,娴姐姐的诗还没看呢……还有绮姐姐的也做得好。”说这话,眼风扫到林东绫——不凑巧,林锦亭今日不在府中,林东绫没有枪手,只得瞎做一气,自然评了个差。宋檀钗见林东绫脸色发青,便闭了嘴。
郑静娴忙将自己的诗文掩住,笑道:“原以为自己做得好,跟妹妹一比才发觉落了下乘了,这诗不看的好,还是烧了罢。”
众人自然不依,纷纷道:“这怎么成?快拿出来读一读。”
郑静娴左躲右闪,冷不防林东绣一把抢过来念道:
第五十八章 诗社(五)
“花木不知春已迟,
犹争芳菲斗艳姿。
满地落英乱如许,
相逢只道是当时。”
一语未了,宋檀钗便笑道:“还说自己写得不好,该打!光是立意就比我深,让人折服了。”
林东绫因自己作诗不好,心里正别扭。方才她没脸,看见郑静娴一脸讥诮的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不屑,登时让林东绫红了眼。这番听宋檀钗对郑静娴如此谦逊,更是不爽,开口道:“檀钗妹妹你谦虚个什么,你写得好就是好,你哥哥就是京城有名的大才子呢,今儿个是不请外男,若是请他来作诗,就算做梦写一首也能夺魁。”
郑静娴看都不看林东绫,只对宋檀钗淡淡道:“我就是京城来的,但不知乃兄是哪一位?”
宋檀钗说:“姐姐甭听绫姐姐乱说……”
林东绫抢白道:“她哥哥叫宋柯,字奕飞,曾做过好些诗文的。”
赵月婵见林东绫跟乌眼鸡似的,忙道:“说了一回也累了,大家都吃些茶再评罢。”说着亲自张罗吃喝,大方妥帖,热情周到,一时招呼大家尽管吃喝,一时又人回她屋里端些她前两天糟的鹅掌鸭信,又笑着说:“上回我母亲做寿,我回娘家,我大堂嫂讲了个趣事儿,可让我们笑得肚子疼。”
林东绮知赵月婵最会说笑,便问道:“什么趣事儿?嫂子说说,让我们跟着乐一乐。”
赵月婵美目流转,风情万种,摇了摇手中的纨扇:“我大堂哥原在顺天府顺义县当知县,有一回升堂审问个犯人,问他是什么年纪的,那犯人说属猪。我大堂哥还以为那人拿他消遣讽刺呢,就怒上来说:‘本县属猪,你也敢属猪?’那犯人就连忙说:‘老爷,小民实在属猪,腊月里出生的。’我大堂哥这才知道原是那犯人没有骂他,就松了口气,嘟囔一句:‘本县正月生的。’谁想到那犯人谄媚的堆起笑儿,亮着大嗓门说:‘这就对了,老爷是猪头,我是猪下水!’”
话音一落,众人都抚掌大笑起来,全都笑软了。秦氏在屋里听见便问道:“外头怎么了?笑得这样厉害。”
红笺笑笑着说:“大奶奶讲了个笑话,把大家都逗笑了。”说着把赵月婵方才说的又讲了一遍,一屋子太太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姨妈笑道:“这个猴儿,总是精乖伶俐的,能说会道的人里谁都比不过她。”又有人赞:“可不是,不光性子爽利,模样更是没得挑,这里里外外张罗忙乎,通身的气派能干,秦姐姐是个有福的,得了这样的儿媳。”
秦氏听了这话只是微微而笑,低头去喝茶,掩住眸中复杂的神色。片刻后抬起头,看着赵月婵神采奕奕的模样,心里发苦:“赵氏又伶俐又美貌,还会体察人心,对我恭恭敬敬的,从不说一个‘不’字,这样聪慧的确实不多见,说起来是个上好的媳妇儿。可有一节,就是失了良善与德行,没了这两条,再添一个爱敛财的性子,纵有再多的好处也落了下乘了……唉,也是楼哥儿没老婆命,若是娶个像赵月婵这般模样好,伶俐气派,又像青岚那样善心的便好了……”
此时赵月婵又笑笑着高声道:“我呀,是个大俗人,不懂这些个诗词歌赋的,也就会说几句乡野的粗陋笑话,让大家笑一笑,博个开心也好。”
香兰靠在墙边上,看着赵月婵言笑晏晏,风采夺人;再看看坐在廊下凳子上有些灰溜溜的青岚,心里感慨道:“还是正房奶奶有那个款儿啊,毕竟是官家小姐出身,自小吃过见过,也经过风浪的,出手办事就是不同。纵然有我们这些人帮衬着岚姨娘,给她捧到高处去,可她自个儿没那个心思口齿,最后反倒没脸。这样一场诗社,耗费多少心力,最终反倒是赵月婵一个笑话抢了一半风头去。”
她在墙角看别人,却不妨林锦楼在蔷薇架子后头看着她。见香兰头上绾了简单的髻,穿了件秋香色小褂儿,浅蓝的裙儿,裙角上还绣着两只蝴蝶,打扮清清爽爽,更衬得一张清丽的脸儿愈发娇艳了。林锦楼半眯着眼,将香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只觉得她跟自个儿记忆里的模样不大像,可仔细瞧瞧,却又一样了,可又觉着还是真人看着更俊俏些。林锦楼摸着下巴怎么能有丫鬟长得这么好看呢……
眼风一扫,见有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子,手里拿着一碟糕,一路吃一路走过来,圆圆的一张脸,看着极为讨喜,便一招手道:“那个谁,你过来。”
吃糕的正是小鹃,冷不防听有人唤她,吓了一跳,待看清喊她的人是林锦楼,惊吓得差点噎住,她最惧怕林锦楼威势,一时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
林锦楼不耐烦道:“叫你呢,听见没?聋啦?”
小鹃奋力把糕咽下去,噎得直翻白眼,低眉顺眼的过去道:“大爷什么吩咐?”
林锦楼遥遥指了指香兰:“你让她到陶然亭去,我有事用她。”
小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转身就要去,冷不防林锦楼又唤道:“等等。”又连忙停住脚步。
林锦楼又吩咐道:“此事不可让别人知道,你悄悄去。”
小鹃又使劲点点头,这才走了。
香兰正在墙根头当差,忽觉着肩膀有人一拍,只见小鹃咬着糕含含糊糊道:“快去罢,大爷正找你呢。”
香兰吓了一跳:“大爷?他回来了?他找我做什么?”
小鹃拍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不知道呢,说在拢翠居后头的陶然亭里。你可别让那位爷久等,方才他冷不防叫住我,真把我吓了一跳,险些就被噎死了。”
香兰只好去陶然亭,从拢翠居后门出去,绕过一块奇石,陶然亭就隐在山桃与杏树之间。却见林锦楼正悠然的站在亭子里,逗弄着挂在亭中笼子里的一只画眉鸟。
第五十九章 诗社(六)
香兰顿住脚步,微微皱起眉头,若是跟林锦楼单独相处,只怕不太妙,便想轻手轻脚的往回走,忽见到银蝶跟着春菱往这边走过来。春菱交代了些什么,便从另外一道小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