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一时间静下来。莲心、汀兰和春菱将屋子慢慢收拾了。知春馆里体面的丫头一下就去了两个,不免让众人惴惴,皆默默无语。外围使唤的小丫头,上夜的婆子们,也都悄然无声。
香兰浑身酸软困乏。坐在贵妃榻上,怔怔的不说话。
春菱走过来,小心翼翼道:“姑娘累了,进屋去歇歇罢。厨房里还有些吃食,可要用点夜宵?”
香兰摇了摇头。这一晚兵荒马乱,如今屋里还躺着一个生死未卜,她思绪纷杂,也无甚心情,想了想道:“要是有点心,给小鹃拿些。”说完便枕在秋香色引枕上。微微闭了眼。
春菱取了条毯子,轻手轻脚给她盖了,跟莲心等人把柜子里翻乱的衣裳重新叠好。便悄悄退了出去。
却说林锦楼亲自挑了灯笼送秦氏回去,又到四处转转,只见上夜巡视的婆子各司其职,外头护院看得森严,方才回来。
进院子走到近前。见靠正房门前仍摆着两张春凳,暖月趴在上头,一动不动,似是昏了过去,血迹隐隐透出衣裳来。
行刑的婆子搓着手道:“大爷您看……这再打就真要出人命了……”
林锦楼错开眼风一瞧,只见如霜和画眉正跪在不远处的芭蕉树下。如霜浑身上下只穿了件水绿肚兜,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腿,冻得嘴唇发青。浑身筛糠,又因挨了打,没法跪着,栽歪在地上。她虽是使唤丫头,可也从来没受过苦。在林家比寻常小姐过得还好,身子骨难免孱弱。此时正是痛苦难熬,将要昏过去。画眉脸上高高肿起,五官都瞧不清,显是领了那五十记耳光。夜里秋风凉入骨髓,画眉仍只穿了件夹袄儿,冻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好不可怜。
林锦楼有意让画眉看着婆子们打板子,只微微挑挑眉,踱步到前头,那婆子忙提起灯笼让林锦楼看真切,只见暖月俱是面如金箔,昏死过去。暖月因林锦楼命“狠狠打”,此时已气若游丝,命已去了多半条。
那婆子看看林锦楼脸色,心里暗暗嘀咕道:“这丫头没做好梦,竟惹了太太和大爷,若是小事,塞些银子,打得不重也就罢了,偏又摊上大事,啧啧,暖月生得也算干净整齐,有个清秀的眉眼,平日里趾高气昂,连眼皮子都不夹旁人一眼,如今可是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就算能保住命,腿也八成要瘸了。”又看如霜一眼,心想:“方才吉祥来来回回过,看她光溜溜在这儿挨打,浑身的体面早就丢光了,幸亏是晚上,若是大白天,拉到二门外去打,不知多少小子眼睁睁的看,如霜还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
只听林锦楼便道:“暖月和如霜给爷拖下去,明儿个一早拉出去卖了。”
那婆子连声应着,忙忙的拖了人下去了。
画眉一直低着头,身上抖得厉害,忽见眼前出现一双青缎子朝靴,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能隐隐瞧出那上头仙鹤暗纹,往上便是随风纷飞的流云刺绣的衣裳滚边。
画眉愈发将头低下去,身上如同筛糠,抖得愈发厉害,恨不得自己立时晕死过去。只听林锦楼在她头顶淡淡道:“画眉,知道爷今天为何这样处置你么?”
画眉忍着疼,含糊道:“是大爷宽仁……”
林锦楼嗤笑一声:“别以为你在爷跟前儿有这么大的脸。你哥哥曾为爷挡过一刀,就冲这个,爷今儿饶你一命,也给你留个体面。”
画眉死死咬着牙,身子软成一团,萎顿在地,抖着声音道:“奴再不敢了……”
林锦楼盯着正房门口随风摇曳的大红灯笼,缓缓道:“画眉,你做了什么,自个儿心里应该跟明镜似的,真拿爷当冤大头了耍了?你那手段能暂时糊弄住太太,难道也想糊弄我?”说完顿了一顿,低下头,只见画眉抖成一团,又道,“眼下两条路你自个儿选,要么立时收拾铺盖卷儿回家,日后你嫁人也好,不嫁人也罢,跟林家再无干系……”
画眉浑身巨震,以头抢地“怦怦”乱磕,失声痛哭道:“大爷!大爷!大爷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日后连门都不会出,我……”
林锦楼淡淡道:“要么等明年开春儿,林家的家庙也修葺好了,你就去那里念经去罢。你好歹伺候我一场,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哪条路最好。”言罢甩手便走了。
☆、189 夜谈(上)
画眉把头抵在冰凉的青石板地上呜咽着哭了起来,心中暗恨。她精心筹备了多时才布下这个局,前有暖月放符咒陷害,后有鸾儿做替罪羊,她前两日给她哥哥送出一封信,让他立时杀了崔道姑灭口,又威逼利诱如霜为她开脱洗白,自己又巧舌如簧,必能将陈香兰一举拿下,谁知那陈香兰竟然不是块好啃的骨头,反将她拖入泥沼,落得这般田地。
画眉抬起头,看着天边的圆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上再如何疼痛难忍,也比不得她内心煎熬难过。
她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父亲纵然是个七品小官儿,可出去也是威风八面。她虽是庶出,可生得美貌又伶俐可人,也同乡绅富户订下一门好亲事。只是她爹一朝落难,便把她送给镇国公作婢作妾。她万般不情愿,可她生母胆小怕事,又身份低微,怎护得住她?她到底为了一家前程,只能认了,心里多少委屈不甘,全化成一杯苦酒咽到肚子里。可那老头子竟把她送给了林锦楼,这男人年轻英俊,有钱有势,她简直喜出望外,屈意承欢也好,刻意讨好也罢,她觉着自己仿佛又活过来,她立誓要在林家站稳了脚跟,做出一番事业来,让谁都不能再小瞧。赵月婵是正房大奶奶,青岚是怀了林锦楼子嗣的爱妾,这两人她全未放在眼里,却没想到自己栽在陈香兰那小蹄子手上!
如今已到这个地步,自请回家再谋个好人家嫁了已是最好的前程,可她怎能回去?原先家里人都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说话阴阳怪气,直到她入了林锦楼的眼,方才亲热客气起来,再后来她当了姨娘。全家人恨不得将她当菩萨供养,说话都要看她脸色。如今她灰溜溜的回去,家里人除了她那个懦弱的姨娘,谁还要把她放到眼里!兴许她又要被狠心的爹娘兄弟卖了也说不定!
画眉瑟瑟发抖,扭过头,向知春馆的正房望去。只见堂屋烛火已熄,唯有卧室里仍有亮光。窗上隐隐透出香兰的侧脸。画眉忽然冷冷一笑,指甲深深扎进掌心,喃喃道:“陈香兰,你莫以为自己日后就舒坦了。我倒了霉,也不能让你好过!”
这厢林锦楼回了房,屋中静悄悄的。这一晚一场大变。知春馆里得脸的丫鬟一下去了两位,又赶了一个通房丫头,贬了一位姨奶奶,故而人人心惊胆战,噤若寒蝉。
林锦楼一进卧室便瞧见香兰躺在贵妃榻上闭着眼。他看了两眼,叫丫鬟拿毛巾面盆等进来洗漱。待换过衣裳,林锦楼坐到香兰身边,捏了捏她柔软的鼻尖,笑道:“躺这儿做什么,闹了一晚上。还不上床歇着呢。”又自顾自道:“想不到你也是个伶牙俐齿的,爷还只当你是个闷嘴葫芦,还直担心你让人欺负了。”
香兰暗自撇嘴。心道若是真担心,方才她受人诬陷时他怎么不进来,反而在门口偷听。却也懒得质问,坐了起来,淡淡道:“你房里的人个个是全挂武艺。我再不说两句,只怕得让人剥了衣裳打。再让大爷掐一回脖子,这条命就真的没了。”
林锦楼瞬间沉了脸色,浓眉皱起,斥道:“你又上脸儿是罢!”
香兰垂下头不说话。
林锦楼有些恼,到几子旁边端了杯温茶,气哼哼灌下去。
香兰深深叹了口气,盯着窗棂子看了半晌,轻声道:“大爷,你什么时候腻?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要不你也把我赶出去,你我也都落个消停了。”
林锦楼“啪”一声把茗碗放在桌上,额上青筋直蹦跶,一整晚闹得鸡飞狗跳都比不得香兰这一句呛他肺管子,他转过身咬牙切齿道:“你又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把你赶出去?想得美!就算爷腻歪了,也让你留在这儿,不为别的,就为了恶心你!”说完气咻咻的往外走,喊道:“人呐?人呐?一个个都死哪儿去了!想喝口热茶都没人伺候了?回头全揭了你们的皮!”
莲心和春菱吓坏了,战战兢兢跑出来。
林锦楼又气得扭头回了房。回去瞧见香兰仍坐在贵妃榻上,只盯着地上的小花砖看,身影寂寥又纤弱,好像一朵单薄可怜的小花儿。他心口的怒火不自觉消了几分,深深吸了口气,又走到香兰身边坐下来,见她往里头瑟缩了一下,心里又有些恼起来,板着脸道:“爷知道你今儿个受委屈了,不也替你发落出气了么?你还这样冲我来干什么?把爷惹火了再打你,我都嫌疲沓了,你有瘾是不是?”
香兰不理他,只觉林锦楼浑身的暴戾和阴寒,也不敢抬头,仍垂着白玉似的脸儿,愈发把身子往角落缩进去。
林锦楼低头瞧见她娇绿的鸳鸯绣鞋从阔腿的大绸裤儿里露出来,不由自主伸手抓住,香兰挣了两下,方才她脑子一热,冲口说了两句,如今也有些后悔,也真怕把林锦楼惹恼了,再不敢动,只能任他握着,只听道:“那几个丫头明儿早晨就拉出去卖了。只有画眉,她是上峰送来的,本就有两分颜面,她哥哥如今是我跟前得用的人,又曾经替我挨过一刀,这般赶了她未免让手下人心寒,不过爷已经关了她,日后不会出来晃荡,她也是个聪明人,过段日子自己就从林家出去了……你也甭害怕,回头再来的丫头一准儿就不敢了。从今往后,你看这儿哪个丫头不顺眼,只管跟爷说一声,爷立时把她撵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