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好事啊。”
“可是开凿运河,劳民伤财,仅仅为了南下扬州,看那琼花?岂非……”长孙无忌看了看四处,确定无仆役在侧,“岂非主上昏聩?”
“劳民伤财……”长孙无容微微皱了皱眉,“确实,劳民伤财。”
长孙无忌冷笑:“哦?你连《六韬》都敢偷看,竟只能是个应声虫?”
“本没想到这层,您那么一说,倒也有这么个劳民伤财的问题。”无容轻轻的走上前,打开灯罩,烧了那张纸,“如此说来,便是运河开凿,或许是为了主上能南下看看琼花,或许是为了能把扬州等地之食粮运往京都,但是都不重要——运河开凿,长远来看,实是利国利民之举。”
“但是大隋国力,先帝治下多年,国富民强虽是事实,但却还不足以承受开凿一个运河的花费,而吏治……”无容也有些犹豫,但既然是兄妹私话,也大胆了些,“实在是算不上清明,是以官吏盘剥,主上无德,所以怨声载道。”
“若是换一个明君,整治吏治,清平治下,开凿运河以方便粮食运输,更方便军队调度……”无容对长孙无忌一笑,“这又如何称不上‘利国利民’四字?”那笑容还未曾全部绽放,却又收敛而起,“不过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
长孙无忌已经被妹妹的政治见识震惊了,顺着话头道:“何谓‘天下是天下人的’?”
“主上或者贤能,则能为天下选择正确的发展方向,以国家公器使得一国国力强盛,百姓富足;或者昏庸,劳民伤财,搜刮民脂民膏,以国家公器为一人享乐所用,百姓怨声载道。”长孙无容漫漫道,“但是都不是百姓所想——谁能确定君王所选择的那个方向是正确抑或是错误的?今日我大胆推断运河开凿是好事,那是我的观点,但大多数人不都认为这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呢?”
“好于不好,在人心,不在事实。”长孙无容看那纸条烧了个七七八八,顺手拿回了自己批注的那本书,丢入了因为春寒,还未曾全部熄去的暖炉之中,“兴许今日是好事,明日便不是了,或者主上说是为了自身看琼花,所以修筑运河,那百姓就会痛骂主上昏庸;或者主上说是为了调配军队,运转粮食,那百姓便会称赞主上远见卓识。但是说到底,事情还是那么一桩事情,运河也还是那么一条运河。”
“你到底想说什么?”
长孙无容慢慢道:“君主如何决定,都会有不同的意见,都会有百姓或者官员因为利益被伤害给君主泼脏水,那为何不直接把选择的权利交给百姓,让百姓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如此,君王不至被批‘昏庸’,而百姓也可以自己做主,自己决定天下,比起君主自决,岂非好了太多?”
但是说到这里无容又一皱眉:“奈何,百姓多为自己利益,看不长远。运河之事便是如此,又有几个百姓能注意到,这条运河,要用好了,如何又不是功在千秋之事?”
她终究长长的叹了口气:“不过是我漏见……”
书房门口处,传来推门的声音。
长孙兄妹大惊失色——
他们从来谨小慎微,今日想着不过是兄妹独处,言辞比起平时犀利太多,这大逆不道之语,要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便是诛九族的过错!
作者有话要说: 唔……
“天下是天下人的”政见是我的。
看官若是不感兴趣,看个热闹罢了。
☆、修身齐家
进来的是李世民。
伴随着的还有他的掌声。
无容看到兄长神色一松,明确了听到他们这番话的不会造成什么问题,但也有些突然在外人面前畅所欲言的尴尬,迅速转身行了一礼之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女子,真是好大的气魄胸襟。”李世民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孩就风一样的离开,让他颇有些称赞也称赞不到点上的郁闷感,“礼节凑合凑合也算得上是周全,却如何这般胆小?”
长孙无忌狠狠的松了口气,暗叹还好——还好只是老友听到了,也警醒了一下,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他们兄妹还寄人篱下,以后这种事情还是避免发生的好,今日是李世民,谁知道明日会是什么人!
才松完那口气便听到好友的调侃,条件反射一样,道:“且别说她胆小了,你想想,若是你与我谈论如此大事,还一口一个主上昏聩,被人撞见了,如何不惊慌?”
李世民想了想那个局面,叹了口气:“是会有些慌……但也不能夺路而逃啊。”
“……”长孙无忌深深的捂脸了,“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你我七尺男儿,自然应当敢作敢为,但她一个小娘子,未曾被吓哭已经很是不错了。”
李世民又想了想,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
长孙无忌那口气彻底算是喘匀了:“再有,李二郎您虽然在李府为所欲为,想到哪到哪,但这毕竟是高家,您这么横冲直撞,也不怕撞见了高家儿郎们和女孩们调情。”
李世民讪讪:“今日是有些急切,昨日塞给你那本书,如今在何处?”
长孙无忌眉头一皱,想到妹妹毫不顾惜的把那本书丢进了火炉,觉得这件事还是要压灭了的好:“你又问这个作甚?”
“最近突然对《六韬》有些感悟,但我府中那一本却在大哥处,我懒得去找大哥,索性来贵府借一借,如何?”李世民随口扯了个理由。
长孙无忌皱眉:“《六韬》又非绝版,书斋中便买得到,你堂堂唐国公嫡子,还缺了这么本书?”
“实不相瞒……”李世民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昨日看那本书上的批注看的入了迷,回家越想越觉得字字珠玑,恨不能拿回家研读些时日才好。想到高家与我李家素来交好,故来一借。”
“你既然都那么说了……”长孙无忌随手指了指燃烧正旺盛的火炉,“也非是我小气,那本书,已经在那里了。”
李世民大惊失色:“你又何苦!”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那些批注,是个女子写的。我舅舅早于你我便发现了,想着《六韬》常年搁在架上,突然被拿走难免被人怀疑,便责令那女子自己默一本《六韬》换了她批的这么一本,原来这么一本,自然是要被毁尸灭迹的。”
李世民了然。
毕竟女子无才便是德,毕竟牝鸡司晨是所有士大夫最为害怕出现的局面。
一个女子能写出他都觉得字字珠玑的批注……
让士大夫们情何以堪?
要是被发现了,那女子就是个违背三纲五常,声名扫地。
“你说她默了一本……那书如今在何处?”
长孙无忌指了指书架:“放回去了啊。”
李世民走过去,拿了那书,翻开——
秀丽的簪花小楷,端正的字迹。
字如其人,可以想象那个默出这么一本六韬的女子,如此端正不失飘逸的字迹,绝对不是一个会祸乱天下,甚至于牝鸡司晨的女子。
长孙无忌起身,走到了李世民身边:“不过是一本书,你在看什么?”
李世民在对照着自己记忆里面的《六韬》一字一句的看着:“你说既然是她默出来的,其中字句若有不符之处,不也是她的政见?如此聪颖慧黠之女子,她的政见,值得一观。”
长孙无忌淡淡一句话便打破了李世民的妄想:“别人也便罢了,你想想我那以谨慎出名的舅舅,既然都让她默写一本出来,她的默写功夫,又怎是会出错的?”
李世民不死心,依旧一字一句的看下去。
他对《六韬》不够熟悉,记得的也不过是其中的妙语,自己的所有记忆,都和这本女子默出来的《六韬》别无二致。
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若是知道了她会过来毁尸灭迹,我昨日就不该把书还给你。刚才在说运河之建设为利国利民是好事的女子,是否就是她?”
长孙无忌肯定道:“自然是她。”
不过从这么一句话,长孙无忌就已经料到李世民没有听完他们兄妹的说话,不然就会直接说你妹妹,而不是那女子,轻轻松一口气,还好李世民今天来的巧。
“若是方便,可否告知……”李世民犹豫道,“可能会有些冒昧,但是……她是谁?”
长孙无忌反而淡定一笑:“她若是想暴露自己是谁,刚才又为何夺路而逃?我便是知道她是谁,她不愿意说,我似乎也不便直接透露不是。”
“终究是这高府中人,我早晚会查出来的。”李世民冷笑,“你说出来,不过是省了高府这么一顿麻烦而已,能直接进这书房,还能被你舅舅那么护短的小娘子,不多吧。”
长孙无忌苦笑道:“李二郎……您自然是顺风顺水父母健在,也生便是个男儿身,可论政可学武,可修文可经商,且可怜可怜这女子,若是她知晓自己之能暴露,万一一日或是酒后,或是别的传出来,她的名声……岂不就……”
李世民悠悠一叹。
暗暗觉得自己这位挚友其实不怎么维护别人,这么一说,似乎还和他关系十分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