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本便是豪门出身,哪里还会看不明白这么一出是个什么情况——
那女孩本来弹完一曲毫无问题,虽有些生涩但是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难得,出了这种事情,也只能是她身边的那些姐妹们使了绊子,非要她被罚上一罚才好。
他只是不明白,那少女听琴声也是个心有七窍的玲珑之人,如何这些妇人把戏,都不能从容应对?
本来难得为妇人动一动心,只在乎天下大势的少年,忽然对这女孩,有些恨铁不成钢起来。
少年不过这想一想的功夫,坐席上的先生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戒尺,慢慢道:“既是你这丫头懒怠,罢了——过来,打一打便是。”
那少女不敢违拗,只得起身走到了先生面前,跪坐而下。
即便是这要被罚的状态,却还保持了仪态,至少没有哭求先生饶恕。
少年又觉得,这丫头,也算是个硬骨头。
“啪!”
“啪!”
“啪!”
每一戒尺落下,少女必定瑟缩一下肩头,却没有听到她哭。
少年还觉得,这丫头,软弱太过。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年轻男子:“世民,我在书房等你,你久久不来,我便估摸着来寻你,谁知你居然在这里。”声音很轻,似乎也怕惊扰了那边学琴的女孩们。
李二郎,世民。
李世民对那年轻男子笑:“无忌莫要笑我——我这是贪看那卷策论,没留神便走错了路,本是为问路而来,却不曾想,看到了这么一出。”
那被称作无忌的年轻男子这才看了看那边的女孩们,只是淡淡的评论了一句:“她们又在为难她了。”神色有些郁郁。
李世民如何不懂得这好友的神色,这么一个状态摆出来,是不愿意说话了。
虽然他很好奇那些女孩们到底和那小娘子有什么恩恩怨怨,但是到底也是别人家事,他打听别人家未嫁女儿,也怪难为情的。
算了。
以后有缘自然会知道的。
“也罢,今日尽兴而来,我自你舅父处拿出了这么一卷书,你顺手帮我还回去。既然败兴了,我便回去了。”
长孙无忌呆呆的接过了那卷书,淡淡指了一个方向就算是给李世民指了路,眼睛还在看着那场女孩们间的斗争。
李世民轻叹一口气,自己觉得——
无忌早年丧父,连带着自己母亲和妹妹一起被异母兄弟赶出家门,投奔了舅舅高士廉,这里并不是他家,那些小娘子多半也就是他舅舅的女儿,今日看来只怕是看上了那丫头他看上了,不忍心她被姐妹们如此捉弄。
这女孩虽然软弱无能了些,但是那琴声之中的心胸,也配得上自己这位好友了。
不管怎样,这琴声,永远的留在了年轻的李世民心中。
唔……虽然连那个女孩的正脸都没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
☆、策论江山
次日
书房
高士廉不在。
少女袖了一卷书,慢腾腾朝着书房便过来了。
打开门,看到小几上跪坐练字的长孙无忌,少女轻轻一礼:“兄长?”
长孙无忌抬头,诧异道:“阿妹怎么过来了?”
少女轻轻扬了扬手中的书:“前些日子,妹妹过来取了几本书,一时没忍住在上面写了些批注,旁的也就罢了,偏偏有一本是舅舅最常看的,前些日子便被舅舅发现上面的涂鸦,虽未曾处罚,却责令我尽快重新默一本过来,换了原来那本。”
“默了一本书……”长孙无忌看着妹妹手中那本书,“你?”
女孩无奈一笑:“本是昨日便默完了,应该送过来,奈何昨日先生考校琴艺,妹妹因着要默写那么一篇文章竭尽心力,略有些怠惰,便被先生狠狠罚了一罚,看那天色已晚,便没了取书还书之心,今日好歹是过来了——如今手还肿着呢。”
“你琴艺本便不错,谈得上什么怠惰——还会被先生责罚?”长孙无忌迅速的抓住了重点,虽然抄了一本书算得上一个大新闻,舅舅会和外甥女生气要罚她抄书也算是正常,但是更加大新闻的是妹妹的琴艺绝对能羞辱死那府中的乐师,如何还会被罚?
少女面色微有些尴尬:“不过是妹妹疏于练习而已……兄长……莫要再提妹妹伤心事可好?”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这妹妹如何聪明他不是不知道,琴艺不能说惊为天人,但至少糊弄住府中那先生完全不成问题——毕竟当年父亲还在的时候……
他如今被舅舅器重,带在身边视如己出的教养,舅舅宽厚,舅母却不是个宽心之人,自己母亲出嫁被赶回家还带了个妹妹,他自己在前院跟着舅舅也就罢了,她们娘俩还要在后院活下去,而后院之事,舅舅虽是一家之主,却不那么说的上话。
她要么是藏拙,不希望被姐姐妹妹们嫉妒,不想引人注目,侍奉母亲活下去便好。
或者是被刁难了,手指一时出了问题。
更甚至,她的琴被动了手脚。
……
长孙无忌也是聪明人,后院之争随随便便就能想到十几条能让妹妹出丑的把戏,却奈何妹妹生的美,聪慧更是舅舅都绝口称赞,甚至舅舅还特别允许妹妹在和自己的女儿侄女们一起学琴棋书画之外,有空便可到书房之中屏风之内跟着高家儿郎们一起听夫子讲课。
奈何,后院之事,即便是舅舅也不方便多加置喙,舅母和表姐表妹们要如何为难她们娘俩,妇人手段虽然不值一提,但身处其中,却也是冷暖自知。
思绪远远的飞开,那女子便直接去架上寻找那本被自己写过批注的《六韬》,奈何,熟悉的地方,竟是找不到那本书。
闺阁笔墨,遗漏出去已经不妥。
何况还是一本《六韬》!
男主外女主内,读读《列女传》还算正常,这《六韬》乃兵书,又怎是女子可随便置喙的——看已经是大逆不道,何况她还在其上写了不少的批注。
舅舅真名士,洒脱大度自然不介意。
但在外人眼中,她应当如何自处?
于是便找遍了那排书架,还是找不到。
长孙无忌此时已经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看妹妹那翻完了一个书架都没能找到那书,不由道:“无容……”
长孙无容回头:“兄长?”
“是什么书?”长孙无忌好奇道。
“《六韬》。”
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明白了为什么从来宽厚的舅舅会责罚自己妹妹——
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便贵族少女识些字,也就读一读《列女传》,最过分的无非《诗经》、《楚辞》之流,这些书自己妹妹早就烂熟于心,但是无论如何,置喙只能是男子掌控的权谋政治之道,便是大大的逾矩。
“兄长在此读书……可有见过?”
长孙无忌偏了偏头,不经意间便看见那本《六韬》——大大咧咧的放在自己桌边,但是仔细想来,自己最近并没有读过这本书。又仔细一想,恍然——昨日世民拿走,顺手塞在自己手里便离开的那本,可不就是这本,妹妹批注过的《六韬》?
“在此,你把书在原地放下,我把这本书烧了便是。”长孙无忌也明白自己和妹妹本身就寄人篱下,万事万物都需要小心,这本书虽然有妹妹批注的心血,但最重要的,还是保住他们目前在高家接着被收留的局面。
长孙无容轻轻的松了一口气,凭着记忆把书放下:“还好……”
“知错了?”长孙无忌难得的对自己妹妹词严厉色。
无容这才走到兄长跟前,看兄长生气了急忙便行了一礼:“是。”——毕竟长兄为父,如今父亲既然早早便去了,自然以长孙无忌唯命是从,他真要是板起脸来教训她,她也只能乖乖听着。
“非是我为难你……”长孙无忌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兄妹连带着母亲,这境遇你不是不知。”
无容面色一顿,轻轻的抿了唇。
“当年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也并未禁止你识字读书。如今到了舅舅家,舅舅宽厚,也并未让你真的和那些无心读书只在打扮的表姐表妹们一起,整日琢磨女工刺绣。”长孙无忌难得的语重心长,“父亲既然未曾反对你读书,而你也确然有那个聪慧伶俐之能,哥哥也不愿意委屈了你,真的做个毫无见识的闺中女子。”
无容听着语重心长,眼眶便渐渐的湿了。
“你喜欢,便由的你。但是……”长孙无忌道,“你对政事有些兴致,哥哥哪怕是舅舅,都可以和你畅谈,针砭时弊。但是你一定要明白,如今,并非当年还在河南长孙氏,而你,也不再是那个父亲大人最疼爱的女儿。”
“是。”无容声音有些哽咽,“妹妹明白了。”
“也罢……”长孙无忌写下一行字,“你既然有那个议政之能,我倒考考你——”
长孙无容抬手接过那张纸,念了出声——
“开凿运河?”
“你怎么看?”
长孙无容看了看自己哥哥,试探道:“当真畅所欲言?”
“你我兄妹,有什么不好说的。”长孙无忌再次确认了一下身边无人,却未曾注意,门边阴暗处,有一个俊逸身形,驻足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