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生为弹丸小国之君也就罢了,但他所拥有的这个国度,是中原之地有史以来最庞大、最繁盛的帝国,他的子民数万万,仅仅是江南一道,每岁上缴国库的商税收入,就有足足五百万两银之多,他本应是这个国度的九五之尊,山呼海应,令出必行。
登位大典时的情景仍似历历在目,少为君主的意气风发却几乎都被打磨去了,春秋不等人,严苛至此。
泽帝端坐在尊贵的金丝紫檀雕九龙的书案之后,接过张乐泉递来的补元参茶,啜了一口。身体已经越发虚弱,咽喉对参茶浓郁的味道竟有些许承受不住,这位尊贵的皇帝一时咽岔了气,竟呛咳了大半刻钟,才止住了。
虽为九五之尊,也不过凡俗中人,挣不脱生老病死,喜怒哀愁。
张乐泉细细服侍着泽帝,待他止了咳嗽,方才低声道:“圣上……圣上之体疾未必无解,若是能将那民间医理高手药叟者擒住,静悄悄带进宫来……”
宫中御医医术也是天下顶尖,但泽帝如今的身体山河日下,再好的医术和药物都止不住衰败之势,只是凭一种秘制的提神之药强撑着。张乐泉不止一次地心想,也许只有那民间传说中,能医死人、肉白骨的药叟能够以高妙的医术延缓泽帝衰老的脚步。
宫中知道弼公卫家与药叟有着些联系,也曾想要通过卫家将药叟请来,却只得了卫弼公一个硬邦邦的回答:“药叟乃是当世高人,喜好云游天下,并非卫家家奴,卫家如何能知晓药叟如今在何处?亦万万无有强硬将之请来的道理。”
每当想起卫家老弼公这样的回应,身为泽帝心腹、十二监之首的张乐泉大太监就是十分的愤怒——即使这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以一国之主、九五至尊的地位,还不值得他药叟亲自来看诊一番?
能亲面当今圣上龙颜,亲自为圣上龙体看诊,是这天下多少医者求都求不来的尊荣,若是往前的那些个朝代,天子有请,普天之下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哪里有人敢不应?若是有逆反君意者,只需一道谕令,天下兵马皆为皇帝所用,穷搜天下,又怎会有找不到的人。
张乐泉偷眼一觑圣上,心中叹息一声。
“不必多说。”泽帝的眼神一厉,止住张乐泉的话,从甘露殿隐秘的角落里,取出两道明黄诏书。
一道诏书,曰废立太子昭。
另一道诏书,曰二皇子眩良才美玉,堪为太子,故立之。
张乐泉低眉垂目地,不再多言。
两道诏书,代表了两个儿子的命数。泽帝将两道书写在明黄绢素上的诏书摊开在书案上,重又看了一回。
只有侍立一旁的张乐泉知道,这两道诏书写毕,已经是足足一载前的事情了,泽帝曾数次将这两道诏书取出查看,却迟迟不曾发出——前些日子,泽帝令黄门侍郎赵辛颁布的废太子之诏,却是匆匆写就的另一道。
虽然已经在帝皇身边贴身服侍数十载,对于帝皇的心思,张乐泉却依然觉得深沉难测。
泽帝看了良久,外面宫人来报:“圣上,皇子眩方才作了新文章,命奴婢呈与圣上一观。”
泽帝如梦初醒,面色渐渐凌厉,却是迅速地写了一道手书,取出了禁军虎符,下令道:“张乐泉!速速将此手令秘送至禁军统领柯诵手上。”
“是,圣上!”
金陵城尚未入夜,而位于城北的禁军悄无声息地调动了。
……
江陵谢族的族地在江陵城外,但谢族繁盛,子弟众多,在江陵城中也有着大量宅邸资产。若是细细统计,江陵城中居住者,竟有泰半人家姓谢,谢氏嫡系在江陵范围之内,其实与山霸王也没有什么差别了,不论是要横着走、竖着走还是斜着走,都绝不会有人说个不字。
带着丞公印信回到族中,身为现任丞公长子的谢华邵以强硬的姿态插手了族里对叛族者的调查。
族中不说熙字辈,即使是同辈的华字辈兄弟,比谢华邵年长十来岁、并且各方面表现也十分出色的比比皆是。原本华邵在族中人缘还是不错的,但这个族弟再次回归族中的时候,竟是带着当代丞公亲自授予的家主印信回来的,名正言顺就代理了族长的一半权力,这下谁能看他顺眼起来。
族人谁不觉得,华邵不过是运气好,托生了个好胎,于是能由当代丞公亲自教养罢了,除了这一点,他并不比任何一个族人优秀什么。所以,大郎回到族中,进入长老组建的调查团时,族里从上到下,有无数的人给他使绊子,给他气受,族子弟们十个当中总有五六个暗搓搓地想着,刁难一下,将这个十七八岁的族弟压下去了,显出来的,可不就是他们了吗。
但是谢族子弟们很快发现,谢华邵并不是一个好欺负的角色,相反的,这个年轻的族弟处事作风沉稳而老辣,根本不像是才十七八岁、年少气盛的少年郎。
刁难他的人是一波一波、招数层出不穷,但是水来土掩,华邵照着对方刁难的轻重难易程度一一反击,毕竟他手中有着家主印信,族里约莫有三成以上,手握实权的长老级别人物不问理由就会支持他。
家主在族中威信极高,泰半以上族人都是信任家主的品行的,几乎是天然的认为家主不会随意处置族中事务,不会薄待族人,所以,既然谢华邵能得家主交付印信,谢华邵就是可信、可靠的。
也没过多久,族里的年轻人们忽然发现,绞尽脑汁寻谢华邵麻烦的人忽然少了,说谢华邵好话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而他们自己,虽然也确实在谢华邵手上吃了那么一点半点的亏,脑子里对谢华邵的印象却是‘此人宽厚温和’。
谢华邵也确实是个宽厚温和的人。一段时日下来,他在族中的声望慢慢高了。
族里更老一辈的长辈们点评他‘最类丞公性情’,这却并不是单指本代丞公,而是谢氏这百年以来出的历任丞公,身上都有着的一种心性,谢华邵身上也有。
聪明才智对一个家族家长来说并不是第一重要的素质,这其实是最易得的,老天爷赏饭吃罢了,若是心性不正,易生妒忌,出的就是卖族之贼。族中长老们对谢华邵心生可惜的不少,如果这个后辈早生十年,当真会是下任丞公的有力竞争者。
至于那在暗中谋算着挑拨离间,谋算争夺家主之位的族人,不论曾经爬到了如何高位,在族里长老眼中,都是已经从根子上坏了的,理应全都处死。
也许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家族中有异心的人一向都将自己的不同心思藏得很深。从楼船被烧毁的三月上旬开始,到如今七月上旬,谢族族内的调查已经将所有的族人、产业细细犁过了一遍,基本上,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若想不露马脚,便该什么都不做。”大郎放下从金陵送上来的信件,眼神凛冽:“将手伸到小九身上,我饶不了此等人。磨墨,我写封信给爹。”
谢余给大郎磨了浓浓一池墨,看了一眼他眼中的愤怒,劝说道:“郎君,丞公意志已定。郎君千万勿要扰乱布置的好,此番若不能将叛族者一网打尽,便是全功尽弃了。”
大郎握紧了拳头,提笔半晌,竟是落不了笔。他比谢余更清楚谢丞公的风格。他掷了笔,站起身来,谢余立刻劝阻他道:“郎君不可冲动,你当坐镇族中。丞公定不会令九娘子出事的。”
大郎长吁一口气。
……
华苓的马车在金陵城小巷中转来转去,在入夜时,驶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之中。
挟持了马车的其中一个面相粗豪的大汉,粗暴地拔开了马车前的小门,海碗般大的手伸进来,一句话不说,拖着车中的女子就往外扯。
这大汉两只眼睛鼓得像牛眼,一瞪一横就是一股子凶煞之气,将两名出身普通的侍婢吓得当即就哭了,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勿要杀我……”
“你们主人是谁?”华苓冷冷问,没有一个人应声。这些大汉甚至不会看她们的表情,好像根本没有情绪一般。
“我们要求见你们的主人!”金瓯大声说:“既然处心积虑将我们带来此处,为何不出现!”
华苓和金瓯金瓶踉跄着被拉下了马车,七八条装束普通,煞气却很强的大汉一声不出,一人挟带着一个俘虏往院中走。哭声扰人的那两名侍婢很快又被打晕了,华苓这边的三人,因为从头到尾都极其安静,于是有幸没有被同等待遇,只是被粗鲁之极地拔掉了身上的簪环锐物,手脚被结结实实反绑,口中塞进布团,扔进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黑洞洞的空屋子里,然后门锁上了。
从头到尾,这些大汉并没有说出半句话,眼见是极其训练有素的。
直到被锁在了黑洞洞的屋子当中,华苓才慢慢摸索着,挪到了墙边,将后背靠在墙上。身-下是粗糙夯成的泥土地面,墙面是泥砖,这是她最落魄的时候都没有见过的粗糙环境。
天色已经黑透了,屋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华苓在一片寂静的黑暗当中阖上眼,默默将如今面对的情况过了一遍。
她是在回府途中被带走的,她的马车是最后一辆,金陵城的街道向来繁华,一整支车队行驶在路上,最后一辆车悄无声息地脱队、转向,根本一点都不显眼。府里的车队出行,从来都是安排了侍卫队伍跟随保护的,今日出行的侍卫队长是谢詹,华苓认得他,是府中谢富队长一手提拔上来的徒弟。不论是谁在暗中使力,谢詹渎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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