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荨得到消息后,特意晾了他半个时辰,才去跟他会面,走近门口时,两名门卫齐声拱手施礼,喊了一声“小姐”。
梅荨颔首一礼,待开了锁,方推门迈步进去。
屋子不大,灯光亦不甚明亮,阚育还穿着那套夜行衣,浑身上下都被手腕粗的麻绳捆成粽子似得拴在红漆柱子上,这一看就知道是刘小挚的杰作。
阚育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鬓边一缕乌发散落下来,贴在有些黧黑的面颊上,在温黄的灯光里显出几分落寞来,听见开锁声,他抬头看去,见来者是个青衫玉面,清瘦苍白的女子,他的两腮有一瞬间的紧绷。
相比而言,梅荨就比较轻松了,她的唇角挂着一抹清风朗月似的笑容,在他对面的湘榻上徐徐坐下来,目光清清淡淡的落在他的身上,使得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轻飘飘得:“你应该猜到我是谁了。”
“能有本事让如此多的高手效忠,有胆魄与李府抗衡的女子,普天下除了广陵梅琴梅荨之外还会有谁?”阚育的脸冻过一般,寒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原来你就是李大小姐费尽心机要寻的那个隐藏在荣王背后的神秘幕僚,不知道她知晓了,会作何感想?”
梅荨认真的想了想:“你想知道么?到时候叫上你便是了。”
阚育笑哼一声:“开门见山吧,不要兜圈子了,你抓我来这里想干什么?”
“抓你来当然是要你帮我的忙了,不然我费那么大的劲儿是跟你闹着玩儿么”?梅荨揭开炕几上搁着的六角纱罩,拔下一根簪子,饶有兴致的挑着灯芯,半晌才抬头问了一句,“你肯帮我么?”
“盗亦有道,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我是不会出卖雇主的,这点你想也别想”,阚育毫不思索,脱口而出,辞气也坚硬似铁。
梅荨点点头:“我猜你也不会答应”,她做着努力思考的样子,然后一脸可惜的道,“可是那两个衙差没有死哦,他们的嘴可不像我的手下那般严,保不准这会子你的雇主已经知道你被擒了。”
“那又如何?”阚育的声音忽的洪亮沉重起来,似乎想要掩饰他眼中那抹一闪即逝的犹疑:李小姐向来识得自己的性子,一定会相信自己不会出卖她。
“我猜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李砚云肯定会相信你,她是个看人能看三分深的主儿,知道你宁死也不会出卖她,对不对啊?”梅荨叙家常似得问道。
阚育登时就凝起两道冷冷的目光盯住她,半晌才道:“你杀了我吧,否则,我一旦脱得自由身,你就再也藏不住了。”
“我想云姐姐也会选择相信你的,不过,实在不好意思,梅某一不小心动了点小心思,所以……”梅荨挑了挑眉,起身走下榻,淡淡道,“你的娘亲在李砚云府上做客吧,不过我已经将她老人家顺利的接出来了,也算是保得她一条性命……不用谢哦。”
“你……”阚育忽的剑眉倒竖,身体绷得紧紧直直的,若不是捆成了这副蚕蛹样,估计就要挣断粗绳跳将出来了。
同梅荨的规矩一样,阚育是个接触到核心机密的人,所以他的母亲也同样做了人质,阚育先前之所以笃定李砚云会相信他不会做出出卖雇主的事,就是因为她知道阚育是个孝子,而梅荨派人将他的母亲接走,其实是个反间计,就是要让李砚云误以为阚育已经叛变,才会使得敌方去竭力保护他的家人。
而梅荨这么说同样是以他的母亲相要挟,他若是不答应,不待梅荨出手,她只需要轻轻将他母亲交出去,那李府也会立即结果了她的性命。
“那我们现在就来做个交易吧,如何?”
阚育沉默半晌,垂着眸光,声音低低的:“什么交易?”
“两宗事”,梅荨敛容道,“第一,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什么供状?”
“李舜派你灭夏贽的口以及追杀前太子妃贴身婢女文绣的事,这两宗事都不是子虚乌有,你也不算冤枉他。”
阚育默了片刻:“那第二宗呢?”
“把文绣的事情告诉我。”梅荨辞气很笃定。
阚育的眉心突然跳了一下,目光逡巡:“我只是个杀手,只会完成主人交代的指令,我承认我的的确确在追杀文绣,可至于为什么要杀她,我并不知情,我也根本不认识她。”
梅荨故作恍然:“原来是这样,可是你若不是熟谙文绣的相貌与脾性,李砚云又怎么会把这宗暗访及灭口的事情交给你来做呢?”
阚育攸得抬起头,目光定定的锁在梅荨脸上,好似要看到骨子里去。
梅荨从容的迎着他的眸光,坐回榻上,一副做好了听故事准备的模样,轻轻松松地道:“说吧。”
☆、第五十七章 审问
“你说是交易,总得让我知道交换的是什么吧”,阚育直直地问道。
“你还颇有些胆色”,梅荨淡淡一笑,“你母亲尚且在我手里,你只有听从的份儿,我跟做交易是觉得你也是条好汉,怎么?你还想跟我讨价还价?”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蒙我”,阚育的脸跟泥塑的一般,只一双眼紧紧盯着梅荨,一字一句地道,“我要见到我母亲,否则,半个字你也休想听到。”
梅荨容色微敛,偏头朝支摘窗外出了一会儿神,外头只一弯冷月,已经升到了中天,月色照进她的眸中,好像洗去了里面所有的尘垢,看起来干干净净的。
小的时候,苏府曾经闹过贼,金碗银杯,首饰珠宝被盗过许多回,就是一直抓不住这个惯犯,苏珏觉得捉贼有趣,就偷偷使了个计策,她特意把一只玛瑙荷叶盘搁在人多眼杂的地方,然后悄悄猫在暗处等着,一直等到大半夜,直到她哈欠连天准备撤离的时候小贼才出现。
那小贼蹑手蹑脚的刚把盘子揣到怀里,苏珏就跳将出来,执着事先准备好的水火棍,劈头盖脸,将他一痛暴打。
府里的人听到动静,全部围了过来,连她父亲也给惊动了,那里的人七嘴八舌,有的说要将他遣去送官,有的夸赞珏姐儿聪颖,有的则戳着小贼的脊梁骨骂个不停。
她父亲向来治家严谨,知道原委后,便吩咐管家将他解去顺天府,那小贼在地上使劲儿的磕头求饶,说家里还有个八旬的瞎眼祖母要奉养,只求老爷小姐重重责罚,千万不要扭送官府,不然祖母无人送终。
她父亲听他如此说,就将解去官府的事暂且压了下来,并派管家去他家细细打探,得知他所说属实,便多给他算了半年工钱,将他遣出了苏府,偷盗之事亦不深究。
苏府的下人中但凡有偷鸡摸狗仗势欺人的都一律送官纠办,否则,一旦上头宽恩太过,下人则会不受管束。这回父亲的宽宥,让苏珏好生疑惑。
还不等苏珏开口问是怎么回事,她就被父亲叫进了书房,苏鼐负手背对着她,只沉声说了两点:第一,百善孝为先,朝廷征兵尚且要留下一子赡养父母,第二,苏珏没有禀奏执事,擅用私刑,罚跪一晚。说毕,他就拂袖离去,只留下耷拉着脑袋的苏珏面壁跪着。
父亲的教训,苏珏虽表面上吊儿郎当,随意敷衍,可心底里却一字不落记得牢牢的。
“你怎么不说话?”阚育思量了一下,登时爆出额上青筋,怒道,“你把我母亲怎么了?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就杀光你梅家所有的人给她陪葬。”
被他这么一吼,梅荨省过神来,她从袖子里缓缓掏出一只翠晶晶的镯子,搁在炕几上,淡淡道:“你放心吧,她很好,吃了两大碗米饭,这会子睡得正香呢,你嗓门这么大,不知道有没有被你吵醒。”
“是我娘的镯子”,阚育伸长了脖子朝炕几上看去,“你怎么拿个镯子来,我说的是要见她的面。”
“有这个镯子就足以证明你母亲在我手里”,梅荨辞气不变,“你还是不要见她了吧,她要是看到你被五花大绑地绑在这里,会着急吧,你只要替我做了这两宗事,我自会保你与你母亲周全。”
阚育愣了一下,他只顾着担心母亲安危,却没想到这一层,他垂眸沉吟了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少了几分刚锐,添了几分落拓:“希望你信守承诺。”
梅荨没有回答,只是轻拿起炕几上的镯子,搁在了他的手里,又信步走回榻前,袖手坐了下来。
阚育紧紧握着这只陪伴了母亲一生的镯子,凉丝丝,滑溜溜,胸中忽然好像被什么牵着,翻涌起一阵阵暖意,再看梅荨那双干净如水的眼睛时,他的心莫名的有些柔软,以至于他竟不敢直视。
“文绣是她入宫后的名字,她的原名叫柳如丝”,阚育的目光落在那盏昏黄的捐纱六角灯上,眼神平静无波,好像一张泛黄的书签,述着曾经的故事,“她是淮右凤阳人,四年前她的家乡遭了瘟疫,父母姊妹都染病死了,独她一人逃了出来,她一时无处容身,就进京来投靠亲友,可是打探了半年也没有半点消息,身上的盘缠也不多了,只能去茶楼酒馆唱曲儿赚钱,因她生的颇有几分颜色,就被城中的一个花员外相中,要讨了她去做小妾,她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但想到自己是个外乡人,无人相帮,这花员外又不是个善主,若当面拒绝,那必定会被他强行抓入府中,所以她假意同意,让花员外回去择个良辰吉日再接她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