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几分机谋”,梅荨思量道,“她一个柔弱姑娘能从凤阳千里迢迢走到京城,多少也有了几分江湖阅历,对付花员外应是绰绰有余。”
“她却是被这份机谋所累”,阚育的唇边掠过一抹凄冷的笑意,“她将花员外哄骗回去后,便自顾收拾好细软,等到天黑透了方溜出茶馆,却不想被茶馆掌柜的浑家发现,喊了人来捉她,她借着天黑,成功躲了过去,想着等天亮城门开了以后就逃出城去,没想到,花员外家的小厮早已经在城门口候着她了,她被抓的时候,恰好碰见了要去护国寺上香的李砚云,那时候我也在场。”
阚育顿了片刻,又接着道:“李砚云便停下车来询问,那女子自知有救,就挣脱出来在地上磕头,将事情的原原本本都说了个清楚,只央求李砚云救她一命,李砚云见她伶俐巧言,姿色颇佳,就说要收到府上做丫鬟,这花员外哪敢不从,之后柳如丝就被带进了李府。可仅仅一日,她就从李府消失了,半年后,我无意间听见李砚云与一个称作关嬷嬷的人在屋子里谈话,说柳如丝已经**的非常好,可以送进宫了,再之后,就是太子妃难产,文绣失踪,李砚云派我去追杀她,这是我知道的所有有关文绣的事了。”
梅荨低头沉默了片刻,蓦地抬眸盯住阚育的双眼,冷然道:“你一定没有杀文绣,对不对?”
阚育的眼中闪烁了一下,她问的不是“文绣有没有死”,而是问的自己“有没有杀文绣”,这两个问法千差万别,难道她知道些什么了?阚育沉吟片刻,反问道:“你何以有此一问?”
“文绣这张口是李砚云不得不灭的,她的存在足以让李砚云寝食难安,否则,她也不会派你这个重量级的杀手去追杀她,反之,你若是没有得手,她是不会召你回来做其他事的,这些年,你不是都一直在寻她的下落么?”
阚育笑了笑:“那文绣应该死了才对。”
“在李砚云眼里她是死了,但其实她根本没死”,梅荨凑到他跟前,微笑道,“你骗李砚云说你已经杀死了文绣。”
阚育锁住她脸看了良久,最后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不曾有任何破绽,你是如何知道我没有杀她的?”
梅荨笑意又浓了些,挑了挑眉:“猜的。”
“呃……”阚育的舌头好像打了个结,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始至终,你的心思都被我看破了,那是因为我手中确实有资料,这点推断我还是有的,但是文绣这宗事,我却是没有半点资料,所以趁着你心里防线被我攻破的时候,故意问你‘有没有杀文绣’,想试探你一下,不料你这个杀手表情还挺丰富,又是诧异又是拧眉思量的,所以我就又有七八分把握了,最后再说‘你骗李砚云文绣已死’,你就会习惯性的以为我一定是得到了什么风声,才会又看破了你的心思”,梅荨冲他神秘的笑了笑,“那文绣在哪里呀?”
这回阚育得到了教训,未免再被她套出话来,索性闭口不言。
“我知道你肯定见过文绣了,你要是没有拿到她身上的信物,李砚云又怎么会相信你已经将她杀了呢”,梅荨摸了下巴,作思索状,“让我再猜猜你是怎么瞒天过海的,李砚云是个谨慎的人,她一定要亲眼见到文绣的头颅才会彻底放心,所以你就拿了个假人头,谎称在很远的地方寻到了她,但是天气炎热,路上耽搁了,头颅已经腐烂了,这样她就看不清死者的容貌,就信以为真了,是不是啊?”
阚育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梅荨见他这副表情,就知道自己又不幸言中了,这时候,外头漏下四遍鼓了,她走到一旁的书案前,将上头早已准备好的供状与印泥拿到阚育的面前:“你看看供状可有误。”
阚育大致浏览了一遍,点首道:“没有问题。”
梅荨忍住笑意:“没有问题你干嘛点头啊”,说着,就走到他的身后,捏起他的拇指摁到印泥上,画了押。
她敛容阅览了一遍供状,确认无误后方折好塞入袖中,随后执起墙边搁着的一把朴刀,朝阚育逼近了些。
阚育的瞳孔不由瑟缩了一些,握着镯子的手也紧了紧。
她是个翻云覆雨的谋士,自己知道了她暗中匡助荣王的机密,她又怎么会放过自己呢?这些人从来只会过河拆桥,弃卒保车。
只听得耳边“簌簌”几声,阚育感觉周身一松,低头再看时,身上的绳索已经全部斩断了,话说这个时候,他应该立刻转身出去,带着母亲远走高飞,以免面前的人再反悔,可眼下连他自己也很奇怪他为什么没有拔腿就走,而是顿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
梅荨正色道:“你母亲就在隔壁,带上她赶紧离开吧,李砚云是不会放过你的”,说罢,便提步先行离开了。
阚育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了,方走出屋子携起母亲一径离开了梅府。
☆、第五十八章 生辰
阚育走时,已近五更天了,梅荨一夜没有合眼,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她撇下兀自锁在小屋里的夏贽,一径回栖雪居休息去了。
晕晕乎乎的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外头虽然安静,她却再没有半分睡意。梅荨掀开搭在身上的玉色袷纱,从床头的桁架上取过刘婶新放进来的素青云纱褙子,穿好后就趿鞋走下了床,如平素一样,先走到卷草支摘窗前,支起上排的支窗,只留下里面一扇糊着琪绿蝉翼纱的纱窗,好让外头的晴光花香也能揉进屋中来。
栊晴一直坐在窗下的廊子上托腮等着,听到开窗声,她立即跳了起来,笑逐颜开地道:“姐姐,你醒了呀。”说罢,就转身蹿进了屋内。
外头听见叫唤声的两名丫鬟立刻端盆打水去了。
栊晴素知梅荨的习惯,在苏州梅府的时候,只要荨姐姐比她晚起,她就会安静的坐在窗下守着,不许别人来打扰,也不管荨姐姐要睡多久。
未几两个丫鬟就打了水进来,梅荨自己净面绾髻,梳洗妆罢,就搂着栊晴出屋去了。
外头似是刚落过雨,清风中还裹挟着雨霁湿湿的味道,栖雪居里红漆黛瓦的檐间仍残留着些许水珠偶尔的滴落下来,天空有些空濛,似晴非晴,好像随时都会再降一场雨。
“姐姐,我们去膳厅吧,刘婶这会子应该已经煮好面了”,栊晴笑嘻嘻地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天上没有日阳,梅荨分辨不出时间。
“我们用过午膳已经一个时辰了”,栊晴歪起头,眼神里充斥着殷切,“姐姐,你的面我也要吃。”
“可以呀”,梅荨感觉有些奇怪,平素这个馋嘴猫要吃什么从来都不问的,今儿怎么礼貌起来了,“刘婶每回都煮一大堆,你要是不帮着吃,我还不知道被养的多胖了呢。”
栊晴欢呼一阵,当先跑进膳堂去了。
梅荨还没跨进门槛,就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飘了出来,像是香葱、荷包蛋、香菇夹杂在一齐的味道,这样的香味不管谁闻了,都会忍不住咽唾沫的。
膳厅里头,刘小挚见梅荨进来,忙扶住她的肩,把她推到了玫瑰椅上坐定,然后喜孜孜地搓了搓手,又飞了个眼神给栊晴,两人齐齐的拱手唱道:“恭祝姐姐寿比南山寿与天齐寿元无量寿满天年。”
话音还未落,刘婶就揭开了搁在八仙桌上的碗盖,香味袭出的同时,隐在团团氤氲白气中的长寿面也跃入眼帘。
刘婶将磁碗推至梅荨面前,笑容可掬地道:“小姐,快趁热吃,吃了多福多寿。”
梅荨方才想起来今儿是自己的生辰,往年这个时候梅家伯母也会给她煮一大碗长寿面,一晃眼,离开苏州已经半年多了,虽然时常有书信来往,可思亲之情又怎么捎的回去?
在她身中剧毒,命悬一线的时候,是梅家伯父梅仲彝将她接到府中,请医治疗,悉心照料,将她视为己出,不然,她恐怕早已曝尸荒野。
小时候在苏府时,长寿面是乳娘亲手做的,她一口气就能全部吃光。从早到晚,来送生辰表礼的人也络绎不绝,她这一日的任务就是把每一件礼物都拆开看一遍,然后从中寻出新奇有趣的玩意,拿到赵昕他们面前炫耀一番。
思绪不经意间越飘越远,像一只漂泊在记忆河川中的纸船,无舵无杆,只能任其逐流。
团团白气扑在脸上,打湿了眼眶,梅荨的脸上浮起一抹笑痕,她执起双箸,努力吃了起来。其他三人都很有默契的沉默不言,因为就连栊晴也看见了她那抹笑容里淡淡的哀伤。
还没吃两口,梅荨又猛然咳嗽起来,停也停不住,好像似要把体内的五脏六腑全给咳出来一般,栊晴骇得忙飞奔过去给她拍背,刘婶紧抓住围裙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刘小挚却早已奔出去请郎中了。
胸口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得不佝偻起身子,若不是一只手还紧紧撑在桌面上,恐怕此时她已经跌倒在地了,梅荨直咳到喉口一阵腥甜方略略止住,染着一团黑血的白纱绢在眼底轻轻一掠便被她紧紧卷起,塞入了袖中。
“小姐,你怎么样?没事吧”,刘婶小心翼翼地询问着,轻的好像怕自己的声音也会伤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