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世子成觉,自从归国大病之后,脚步从未停歇,手握天子谕,三年来东征西讨,大昭四邻被小世子打得焦头烂额,真真是天生的战将,“大昭明珠”声名远播,西陲鹿陵国国王吃过他不少苦头,据说御膳房三餐必做的两道菜就是“红烧明珠粉”“油泼白圆子”。
今日匆匆回来,众人虽不知他如何模样,眼却已经有些红了。自然,不是感慨相思一片赤忱,而是,万里河山,金山银矿,珠圆玉润,如今全要归一个有实体而非一个仅仅只有“世子”二字代号的少年郎了。而少年郎,今年不过十九岁,算算穆王日日荫药的身子骨,小世子二十五岁上下拥有这一切,应不是太大的问题。
人群中,挤着一个貌不起眼的络腮乞丐,身材瘦长,眼圈浓重,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看似憨呆,偶尔却晃过几分说不出的狡黠。
“七月兮流火,汗滴兮禾叶,重重兮影影,世子兮辛苦。”他一边嘟嘟囔囔念着歪诗,一边四处张望着。
今年七月的花开得格外娇艳,咸宁府素来以花闻名,兼民风比穆地别处开放许多,为此街上卖花的女子十分多,含笑对着年轻男子荡个媚眼,对女孩儿们多是一句“姑娘,世子爷可还未娶王妃,瞅瞅您生得俊的,好比奴手中的花哟……”于是,小半个时辰后,满街的姑娘小伙儿头上插满了,熙熙攘攘地瞧过去,好似一出又一出花红柳绿的戏。
那乞丐也从地上偶尔踩落脏掉的花中拾了一朵,别在耳畔,嘿嘿一笑,俨然别有风情。
小世子执着马缰,身背玉弓,骑着名驹,一身枣红骑装卷着风,终于呼啸而来时,差点没被满眼的花花绿绿晃瞎眼。
他鼻子嗅了嗅,脸色登时泛了黑。
小世子对花香一向过敏。
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再低头,看到小姑娘们满头花花红红眨巴着眼含羞带怯的模样时,脸更黑了。
“驾!”小世子扬起马鞭,踩紧马镫,叱喝一声,正要再如风一般离去,眼前却蓦地滚出了一样脏得发臭的东西。
“世子爷,救命啊!”那臭东西号了一声,开始原地打滚起来。
成觉勒紧缰绳,马前蹄跃起,颠簸得他左臂的伤口又洇出血来。
成觉人生中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感觉是痛。从此,再见他,隐痛似有记忆,如约而至。他不记得,痛却记得。
“何人造次?”成觉阴冷狠辣地望着他,右手扶住了左臂。
身后的侍卫纷纷拿出了刺刀。
那团东西缓缓抬起脏兮兮的胡子,眼圈浓重,鼻涕眼泪一眨眼便出来了,“求世子爷可怜可怜小民,给小民一口饭吃。已经饿了三天,走不动路了,这才堵在路上。”
成觉看他一身脏污,心中厌烦,眉皱了起来,碍于身份,却不便同这等蚁民计较,便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侍卫掏出几块干饼,扔到了乞丐的破衣上,呵斥道:“世子仁慈!还不速速离去!”
乞丐抱住了饼,头上的那朵白茉莉蔫了吧唧地垂到了眉毛上。谁料他囫囵咬了几口,却似想起什么,扔了饼,抱住成觉座下骏马的前腿,开始哭号起来,“这顿吃了,下顿可怎么办呢?”
这话不可谓不是得寸进尺。成觉面孔抽动了一下,没有了什么耐性,掏出金箭,挽起了弓,眼睛微眯,睥睨着马下的那一团脏兮兮。
这匹马是大昭名驹重云的子孙,重云当年是敏言大帝南征北讨时的坐骑,相传毛色雪白无杂,可因蹄上常溅血,后来前后腿全变成朱红色的了。而重云子孙多是纯白毛发,以晶莹剽悍著称,却鲜有朱红蹄。说也奇了,成觉出生的那一年,大昭皇家马厩却出生了一匹纯朱色蹄的重氏,便是如今成觉身下的这匹,唤殊云。
殊云同他主子一般,是个有洁癖的好少年,脏兮兮一扑上,它简直要炸毛了。
成觉食指拇指绷紧,围观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他身后的门客重重咳了一声,成觉挑眉,冷笑着看了门客一眼,那人瞬间噤了声。
随即,箭尖便如雷似电射入了脏兮兮的后背。
脏兮兮看准时机,吐了口中预先准备的一摊猪血,哭得更凄厉了,“世子杀人啦,杀人啦!”
围观众人哗然。
侍卫上来几人要把这乞丐拉走,却见他边吐血边稳如磐石地抱着殊云的前腿。奈何侍卫几人,皆拉他不动。
更诡异的是,这样一支不留情的穿心箭,他竟不死。
“堂堂一国世子,竟然如此残害一个没饭吃的柔弱乞丐,苍天啊,你何在!”脏兮兮咆哮得更欢实了,成觉身后的谋士门客咳得此起彼伏的,围观的姑娘小伙们吓得脸早就白了,脏兮兮悄悄瞟了一眼,小世子的脸已然黑如炭。
“请世子移驾到马车,臣等定会严惩这刁民!”穆地的配臣闻风出城迎接,见到这番景象,皆汗流浃背了。
“不劳众卿。”成觉黑亮的眸子森然地看了那团东西一眼,哈哈笑了,扬起马鞭。
殊云嗅到猪血的味道本已蠢蠢欲动,此时又受了刺激,便迎着风狂奔起来,蹄下那人被拖得身子忽上忽下,众人道他多半要放了手,谁知那乞丐竟一路都死死抱着马蹄。待到了王府门前,那乞丐已然被黄土裹了,分不清鼻子眼了。
王妃傅氏本来满面欣喜,看到马蹄上吊着的人后,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儿给母妃请安。”成觉自幼养在太后宫中,与亲母感情本来一般,但见她忍着酷暑等在府外,一片慈母之心,他的请安倒是真心实意许多。
傅氏冷冷看了马下的乞丐一眼,气恼地拂了袖,“不敢受世子大礼。今日是庶人受此罪,明日焉知不是我!”
成觉却缓缓一笑,“儿何曾如此待过庶人?不过一泼皮狗,想是别国的细作,死都死不了的。”
他捏了捏那乞丐的脸,脏兮兮却白着眼昏厥了,不知死未死。
恰像是专门同世子作对似的。
王妃狠狠瞪了世子一眼,命侍从把乞丐抬进了外殿。
自此,亦请了三五名医,拔了剑清了伤口,那乞丐却一直未苏醒。王妃怕此事伤及世子声誉,着医女日夜守着这乞丐,恐防生变。
随后,穆国最大的三座藏宝阁,穆王宫中心守卫最森严的张鹿阁、翼火殿、柳璋楼,接连几日遭了贼。
乞丐也没了踪迹。
穆王要疯了。
云水衫、通天冠、附稷刀。
一衫感天时,袍中变雨,晴时骄阳,雾气氲云端,水舟两三行;一冠消五气,为君者常有骄、嗔、戾、妄、瘴气,戴一日消一气,五日气全消,有德之君必备;一刀除奸佞,为臣者幽生不臣之心,附稷自出,不追得那奸人身首异处,自不会停。
嗯,正源时代神物。全没了。
到!底!是!哪!个!鳖!蛋!顺!走!的!
守卫内宫的郎中令小脸被穆王扇得红红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廷尉进来禀事说大王大王我们境内杀人放火率逐年下降了呢,他胸脯挺得老高,就等着一朵两朵大红花,穆王煞白着脸,掂刀要劈了这不长眼的。
文臣武将跪了一溜,都被大王玉手拿折子砸了脸,文的弱质纤纤倒了一地,武的皮糙肉厚,跪着默默流泪。
成觉肃立在第一排,想了一会儿,看着暴怒十分的父王,琢磨琢磨,觉得不对劲儿,就道:“父王,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还没偷走的锦绣图吗?”
群臣上上下下尖叫震天响。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成觉回到自个儿的大襄殿,手捧着金盒,脸都黑了。
最后一件至宝,他爹给他了。
他爹说,除了吾儿近身,天下何处有太平?
这是多高的评价啊。
他爹还说,但是,锦绣图要是丢了,你就直接去守城门吧,那个简单点。
要不是坐在金光闪闪的高台上的是他爹,成觉真想骂他八代祖宗。
成觉打仗归来,正是松散的时候,身边美妾环绕,珍馐百味,好不闲适。这么一折腾,好了,再美的小妞瞧着也是骷髅,再好的美味品着也如嚼蜡。
成觉与他父王一生只有一个王妃不同,这少年郎十分花心。环肥燕瘦,在他眼中,各有各的美。有阵子,爱黄衣,有阵子,就爱大眼儿了。他不大挑剔,因为世间女子,无论美丑,于他,都只有愉悦身心的作用。
世子的大襄殿被宫卫和军队围了个水泄不通,蚊子从天而降,都有捕蚊网等着你。
成觉思度,这贼无声息地便来了,偷了层层守卫的人间至宝却又无声息地去了,普通会武之人是做不到这一步的。八成,是什么妖人用的邪术。可是,当下若他说去请道士,难保不会触了父王的霉头。他父王此人,生平最恨道士。
心思一转,他却眯起眼低声嘱咐道:“着我令,殿内统统撒上糖粉,把养蜂人唤来。”
过了三日,是夜,贼无音信。
成觉摊开锦绣图看了看,这是三百年前大昭连同番邦海外的作战地形图,传言是当时一位王子所绘制,纤毫毕现,天才手笔,一直被收藏在穆国。三百年间大昭内外曾有三次著名战役,划定如今的百国版图,都是靠此图取胜。虽然瞧着朴实,却十分珍贵,图上另有蝇头笔记一二,各类战术,配合天时地形,一应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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