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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 出版完结+番外 (书海沧生)


  雨中,身着白色铠甲的小将军依旧静静地看着他,温柔不语。
  这刽子手啊。
  成觉阴冷带怒,用金弓对准了白衣的云简,昔日的黄四。
  他却看也未看一眼,白袖化去了厉箭,遥遥伸出如玉一般的右手,微微一笑:“殿下,拿来吧。”
  成觉不怒反笑,打量云简许久,才道:“瞧你形容,并非凡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云简不答,走到瞎子面前,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他:“大哥,我杀你,你可恨?”
  扶苏几乎捏碎他的骨头。
  云简便笑了,“这就好。若无爱的女人、恨的男人,活在人世还有什么生趣呢?”
  他伸出手,轻轻一招,成觉囊中的木盒就到了手中。黄衣少年从中掏出两粒眼珠,双手冰凉,缓缓放入了扶苏空荡荡的眼眶中。
  “莫要再做睁眼瞎了,相公。”
  扶苏睁开眼,少年一手抹面,已变成了那痨病鬼。
  是奚山君。
  布偶变成了碎屑,随同簪子从他胸口飞出,继而没入奚山君袖中。
  她伸手摸索他眉眼,“我知你恨我入骨,可瞧着这事实,你还是要谢我。我杀你,你方有活路。”
  她握着那簪子,垂目道:“你的聘礼,我先收下。”
  扶苏面无表情,一双明亮的眼睛却不知为何,不停地掉着眼泪,他捂着胸口,与她一指之距,面面相望。
  奚山君转目,远远看着脸色已然灰白的章大姑娘,突地笑了,弯着眼道:“你害他无妻无子,归根结底,不过是不愿与他终生为伴。姑娘莫怪本君心计,映得你是蠢了些,只是我亦在此局中,人生长短,须得试一试,才不后悔。”
  东佾退兵了,至闻聆继位,终此一生,未曾来犯。东佾答应赔偿两万被坑杀的将士家属,每人十两银。
  这场战争结束了。在史册上长久记载着,并被史官不断讽刺着的“乙申之变”,浓墨重彩的只有两桩事:一是贤武天子素爱罚人跪祠堂的癖好由此而生;二是一条人命值十两。
  扶苏沉睡了几日,做了许多梦。可是,那些梦如走马灯一般,过去了,便什么都没留下了。
  他醒来的时候,奚山君已不在,章咸之坐在他的床畔哭泣。他不明白她为何而哭泣,可是,他在最需要她那些深刻而真诚的眼泪时,她不在。
  二弟还没有醒来,但是保住了一条命。
  大夫说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二弟的伤口就会痊愈了,虽然会留下伤疤,可是行走、奔跑、欢喜、痛苦,都无碍。
  扶苏离开将军府的这一日,下起了茫茫大雪。
  章咸之赤着脚跑进了雪中,她认真而带着歇斯底里地问簪子为何在他手中。
  他掏出了那支簪子,有了胸口的熨帖,暖得润手。他回答眼前的心上人,也或者是曾经的心上人:“章姑娘,这世上,厌恶我、憎恨我、想让我死的人有很多,只因为我是百国的太子,你又何须为此耿耿于怀?可是,爱我的人,却要费尽心机,保全我的性命。虽然,这个世界,这种人寥若星辰,不,或许,只有一二人罢了。
  “卖梦者要靠龙凤之气续命。我母亲未死之时,把所有的凤气给了卖梦者。从此,那些船属于我。
  “母亲用命为我换了一条洞察先机的金船,外祖秦氏用历代忠魂换了我一条命。”
  所以,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不肯嫁给他,不肯当皇后,宁愿让他无妻无子,也要做大昭唯一的女将军。
  章戟大将军老泪纵横,问道:“殿下,您当日求娶咸之,时至今日,可还愿娶她?”
  章咸之眉眼呈现出绝望,眼泪像是恐惧到极端,又像是痛苦到极端。
  他瞧着她眼中的泪水,想着,三弟生得可真好看。兴许,先前让他对她那样疯狂喜欢着的缘故,也只是少年时那份干净的关雎之梦。这样一个窈窕淑女,不入帝王家,也入别人家。
  只是,再不与他相干。
  远在千里之外的奉娘遣族中麻雀找到了将军府邸。雀鸟从天扔下一封信,来自已回了金乌的平王世子,信中寥寥数字如斯言道—三皇子数月前从酆都行至平国途中失踪,兄防之。
  他想说,那日求娶章咸之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他。他若有喜欢的女子,求娶时怎舍得要她保命的东西,只会把全世界能保住她性命的东西给她。
  梦中与婴孩时期的乔植再见,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永远不失去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后来,临死之时,真真让他想出一个好法子。他让她们住在他的心上,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记忆有多长,她们便有多么长寿。
  那么那么喜欢章咸之,许是也因一双眼。她长了一双和乔植一模一样的眼睛。可如今再看,似是自己的错觉。
  她是乔植的转世又如何?
  “齐大非偶,姑娘志向远大,非吾所能良配。”
  穆王世子整兵归国,向将军章戟辞行。花厅的角落,那幅画还静静地待着。他蹲下身,拾起来,再展开,也只是这世间无数个一瞬。
  然后,瞧着这皱巴巴的白纸上黄衣的姑娘,许久,才稳住身形。
  贴着胸口的那里,也有一幅画。几乎要了他命的画。
  画中也有一个黄衣的姑娘。
  她们生得一般模样。
  又月余,三皇子返太平都,求旨天子,聘娶金乌太守之女恒春。
  
第九章 奚山卷·冠昏
  “大昭国礼,冠与婚同,吉。”
  ——《旧俗·文帝》
  扶苏回到奚山,就听闻奚山君生病了,身子发虚,正喝老母鸡汤补着,敷着块绿巾子哼哼唧唧,据说是离魂太多累着了。
  章三弟梦中的仙女、他背篓中的布偶、黄韵黄四弟,扶苏掰手指数了数。
  怎么就没累死她。
  这厮脸皮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开心地握着他的手,打量了一番,啧啧道:“瞧我儿都瘦了,此番下山三年没吃好饭吧?”
  谁是你儿啊,整天跟我抢肉抢酒你自己不清楚啊!
  扶苏几乎一口气没提上来。
  翩翩少年彻底没表情了。
  他已经不知道这厮想要什么了。或者换句话说,他和奚山君中肯定有一个人病了,然后两人还都觉得自己没病,病的是对方。
  奚山君和扶苏有些默契,都已懒提此事。这山君掏啊掏,掏出一块馒头,说后山头有个书生饿晕很久了,随你救或是不救。
  扶苏知道奚山君说每句话、做每件事,都有些企图,不会没事这么好心,他带着狐疑去后山一观,竟哑然。
  原来是真正的云简,云氏族人。
  少年穿得破破烂烂,晕在树旁,树上吊着几只翠色小猴子,一会儿晃荡着摸摸他的头,一会儿又戳戳他的脸。
  猴儿们见扶苏来了,都作了个揖,齐声道:“给君父夫君请安,这儿有块人肉。君父命我们每天喂他一粒续命的丹药,有太阳的时候拖出来晒晒太阳,说等您回来就开荤,现今您回家了,肉正新鲜着,我们便抬走蒸蒸煮煮吧。”
  晕倒的少年脸色苍白,显然饿了许久。
  扶苏抱着那些猴儿,驱它们去别处玩耍,径自把馒头撕成一条条,就水喂了云简。
  奚山君远远踱步而来,从袖口中弹出一粒赤色丹药到云简口中,又晃晃悠悠去了别处。
  约莫半个时辰,少年醒了。他口齿清楚,道自己本去书院求学,途中却被一阵黑色的妖风刮到了此处,之后便再无知觉,只觉腹中饿得厉害,这块馒头真是及时雨,救了命。
  扶苏问:“兄何时被卷到此处?”
  云简是个温柔和气的人,想了想道:“齐明十年的六月初五。”
  距此年岁,已过三庚。
  云简说兄长看着面善,又救我一命,真当以手足相待,不如我二人结拜。
  扶苏苦笑,连说拜过了,你还有二哥三哥。
  云简一愣。
  扶苏觉得脑仁儿疼,只能道:“你饿晕了,动不了,有人勤快,帮你拜了。”
  佯装散步的奚山君撑着耳朵听,听到此处,笑眯眯转头道:“好孩子,快来快来,你大哥拜不拜不打紧,本就冷心冷肠十分迟钝,只是你须得拜一拜你大嫂方好。”
  云简啼笑皆非,觉得这夫妻二人倒是十分的促狭有趣,当然,前提是少年不知道他的“新大嫂”扛着他的脸四处招摇,干了些什么。
  三人相谈甚欢,云简细问之下,方知一阵妖风,令他在山中蹉跎了整整三年,如今科举抱负皆是无望,不禁黯然。
  扶苏见他此状,心下思揣,奚山君这样一闹,如今这天下之大,怕是没这无辜的云小郎容身之处了。他正苦恼,奚山君却指了指东南方向,扶苏明了她意,便道:“平国世子与我素来有些渊源,我写一封举荐信,你去寻他,自有一番奇妙境遇,定不辜负你。”
  奚山君微微一笑,也道:“云小弟不必忧心。这世上真真假假极难分辨,妖风许是帮你躲祸也未可知。我算过你的命数,今年方才起运,鹏程万里,定有高飞之日,耐心等待便是。世人之命皆有定数,他人他国无有变动,又怎助你扶摇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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