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娇觉得又好笑又心酸,她将册子握在右手里,左手摸索着抚上他的脸颊,温声说:“对不起……你别担心,我不嫁县令公子,也不嫁商老板了。嗯……我明天就去杨柳茶楼,看看他们还收人不。”
他看着她,缄默不语,抬手握住她的左手,脸颊靠在她的掌心里,闭上眼睛,轻轻蹭了一下。
唐娇的手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但最终没有抽回去……感受到这点,他直接就从五步蛇变成了毫无毒性可言的菜花蛇,差点就在她手上盘起来了。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时间到了,他就把她按在床上,盖上被子让她睡觉。
早上的时候,唐娇睁开眼,桌子照旧放着温热的粥品小菜。
唐娇喝着粥的时候,不知不觉,有一种被爱着的感觉。
心中不禁感到宁静与温暖,就像窗台上盛放的兰花,被阳光俯首亲吻。
默默喝下最后一口粥,唐娇抱着琵琶出了门,去了趟胭脂茶楼,却被告知商老板给她放了个长假,这段时间不用来了,于是折了回去,沿路拜访其他茶楼,笑得娇美可爱,拐弯抹角的向茶楼老板自荐。
本以为以她现下的人气,很容易就能被别的茶楼接受,却不想一路走来,竟没有一个茶楼肯接纳她,最后相熟的一个老板偷偷告诉她,商九宫已经跟大伙都打过招呼了,所以现在谁都不会收下她,收下她的人就是打定主意要跟商九宫对着干了。
唐娇过去只是偶尔听人说过,说商九宫是京城里来的大老板,她一直半信半疑,觉得一个大老板不会年纪轻轻跑到胭脂镇上来养老,但现在她有些相信了。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断人活路。
难道真的只能坐自家门口说书?赚的钱能糊口吗?唐娇不禁感到心事重重,身后的人喊了她三四遍,她才醒过神来,回头朝对方笑道:“三娘子,什么事啊?”
“想什么呢?都喊你三遍了!”一名布衣荆钗,却难掩丽色的妇人朝她招手,“来来,过来坐。”
唐娇奔波了一早上,也感到有些累了,便走到她的摊子上,拉开一张凳子坐下,开口道:“还是老样子啊,给我一碗鸡蛋面,里面多加点辣椒。”
“好咧!”三娘子乐呵呵的笑了一声,开始给她下面。两个大一些的女儿乖巧的在她身边帮忙,另外两个小一些的就钻到唐娇身边来,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央她给她们讲故事。
看着三娘子有些憔悴的侧脸,唐娇心里叹了口气,三娘子当年可是镇子上有名的美人,结果被媒人害了,嫁给了面铺老板的小儿子,那人好吃懒做不说,还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三娘子连着给他生了四个女儿之后,他就对三娘子非打即骂,成天吆喝着要休了她,另外娶一个会生儿子的。
唐娇整日看她鼻青脸肿的,心里很是同情,有心想让她存点私房钱,以免日后发生意外,所以一有空就在她铺子里吃面。只是她现在没了胭脂茶楼的活,以后为了省钱,只怕是不会再来这里吃面了……
“唐姐姐,你给我们说个故事听吧。”一个又软又糯的声音打断唐娇的思绪,她俯首看着眼前的两个小丫头,见她们脸上又青又紫的,便知道她们又挨了父亲的打,轻轻叹了口气,正了正怀中琵琶,温声道:“你们想听什么?”
“人家唐姐姐说书可是要收钱的,你们两个少在那捣乱!”三娘子百忙之中,转头教训了一句,然后有些歉意地看了唐娇一眼。
唐娇反觉得有些尴尬,过去她说书还能值几个钱,现在却连茶楼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三娘子,不碍事的。”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给她们说几段呗。”
“那……也行。”三娘子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个月牙,“你挑个短一些的故事说给她们听吧,我给你下个蛋吃。”
唐娇推辞了半天,最后三娘子还是给她选了个大鸡蛋,磕碎了下进面里。看着这一幕,唐娇心里又感动又无奈,心想算了算了,以后咬咬牙,半个月来吃一次好了。一边想着,她一边拨了一下弦,笑着问眼前两个小丫头:“给你们说《春草记》好不好?”
《春草记》是时下最流行的本子,说得是花妖化人,入宫为妃的故事,很受镇子上的小媳妇大姑娘喜欢,听到要说《春草记》,不但两个小丫头雀跃不已,连另外两个给三娘子打下手的丫头也忍不住抬起头来,朝这边张望。
“哎,还是换一个吧。”三娘子沉默了一下,终还是笑着说,“《春草记》太长了,她们听了上段没下段,夜里会熬得睡不着……还是给她们讲个短故事吧。”
其实听书的钱并不贵,点上一壶茶水就能听一晚上,但是三娘子是负担不起的,她的日子过得比唐娇还要苦,唐娇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三娘子却要养活全家人,恨不得能将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哪里有闲钱去听书?
只是这事颇有些为难人,时下流行长故事,故而说书的不说短故事,写本子的也不写短故事,一时半会,唐娇还真拿不出短故事来。
等等……
唐娇忽然思起一物,随手将插在腰带里的那卷黑皮册子抽出来,眉头挑了挑,她隐约记得对方说过,每隔三天说一个故事……意思就是说,这话本其实是一个接一个短故事的合集咯?
想到这里,她随手将本子摊在桌子上,翻了一页。
雪白的宣纸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字。
每个字的形状大小几乎一模一样,完全不像人写下来的字,倒像是雕版印出来的字体,字里行间也不带任何感情,流水账一般的平铺直述下来,不像在写故事,倒像在做一项纪录。
“唐姐姐,这是你新写的本子吗?”一个小丫头咬着拇指,充满渴望的看着她,有些怯生生的问道,“可以说给我们听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唐娇笑了笑,决定不再想那么多,反正左右不过是个话本罢了,至于那人说的,三个故事以后就能客如云来什么的,她其实压根就不大信……
膝下围着三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唐娇素手拨弦,婉转唱道:“吃不得鹤顶红,听不得媒人口,她要说人丑,潘安也是歪鼻裂口,她要说人美,无盐也是绝色妖娆,却说镇上有一名恶媒人,姓刁,故称刁婆……”
三个小姑娘趴在她膝盖上聚精会神的听着,旁边吃面的客人也停下来听她说书,听到一半,有一个客人扑哧笑了起来,说:“这刁婆……怎么那么像咱们镇子上的薛婆子?”
众人跟着笑了起来。
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薛婆子正在哭。
她没法不哭,女儿和孙女被反捆在一起,嘴里塞着抹布,泪流满面的看着她。
她只能跪在地上,朝眼前那个男人磕头。
“这位爷,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薛婆子的眼泪渗过脸上每一条皱纹,“钱都藏在床底下的罐子里,您全拿走!”
男人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面孔被藏在兜帽底下,只露出一个坚毅的下巴,以及微微勾起的薄唇。窗外明明阳光明媚,可照在他身上却没有半点温暖,反而像是照在刑场上的铡刀上,刀锋边沿残留着斑驳陆离的血迹,黑的红的,反将阳光污秽。
他站在屋子里,就像一片巨大的阴影,将整件屋子和外界隔绝,无论外面是阳光还是细雨,屋子里都只剩下阴森和恐怖。
“薛春兰。”毫无声线起伏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他说,“你是个媒人。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多家庭含辛茹苦的将孩子养大,然后将他们托付给你,希望你能帮他们寻一个好亲事,这也是你的本分……可你没有这么做。”
在薛婆子恐惧的目光中,男子慢慢掏出一只瓷白色的小瓶,用拇指拨开瓶盖,然后将里面黑色的液体,倒进面前的青花大茶壶里。
“你有一副伶牙俐齿,却只为了钱财说话。给你的媒钱多,纵是下三滥的懒汉也会被你说成潘安再世,相反,给你的媒钱若是少了,纵是国色天香,也会被你说成满脸麻子。”他一边说着,一边提起茶壶,朝一只青花茶杯内倾倒,“你用你的舌头葬送了无数人,制造了无数个悲惨的家庭……”
黑色茶水注满杯子,杯面荡开的涟漪犹如弯曲盘旋的蛇。
“现在。”他拉过一张椅子,在茶桌边坐下,单手支着脸颊,兜帽的阴影下,嘴唇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让我看看……你是否能用这条舌头,来拯救你自己,以及你的家庭呢?”?
☆、且拨浮云见明月
? 阳光斜照,靠窗的桌子上摆着没吃完的青菜米饭,一只胖麻雀从花枝上落下,低头啄了一会米饭,忽有阴影袭来,它来不及振翅,便被一只大手摄去。
男子收回手,走回茶桌前,一只手端起桌上那只青花茶杯,另一只手捏开麻雀的喙,往里面灌了一点茶水,随后撒手一扔,那只麻雀就落在薛婆子脚边。
麻雀没死,但抖着翅膀在地上打滚,连发出的叽喳声都是断断续续的……这还只是几滴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