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便重新落到路旁的一棵槐树上。
秋天了,风一吹过,槐树的叶子便簌簌下落。
西门吹雪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也许他在感叹生命的枯荣衰败,也许他只是想起当年跟覃逆在客栈小院的老槐树下比武刀剑相合的情景,也许他什么都没想。
覃逆跟程正东结束简短的谈话时,西门吹雪还在看那棵树。
覃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转头看他。她忽然发现西门吹雪变了,当日在那棵老槐树下,她从他身上发现了一种寂寞,一种高山仰止般的寂寞。他既享受这种寂寞,又在不停地寻求能让他摆脱寂寞的东西。
如今,这种寂寞仍然在,即使是身处在这繁花如锦、熙熙攘攘的闹市,他仍然如高山上的冰雪,淡漠、冷然,与世隔绝。但如今这种寂寞却又散发着淡淡的暖意,不会孤冷,不会绝然。
至少,他站在那里,她只要伸出一只手,就能握住他。
一个人的价值有多大?
覃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突然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回过头来,清洌的雪目对上她清澈而深静的黑眸。
覃逆道:“我绝不会为一碗桂林米粉出卖你的,即使加上大闸蟹,即使饿极了,也不会。”
西门吹雪一怔,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就如天山上盛开的雪莲,带着冷冽,又带着横空出世的绝世光彩,他说:“好。”
覃逆又道:“不过你也不可以跟陆小凤的红颜知己私奔。”
西门吹雪道:“好。”
覃逆又道:“也不可以跟任何人私奔。”
西门吹雪道:“好。”
覃逆笑了。她很少笑,但此刻笑起来却让人感到她非常愉快的心情,正如她难得轻快的语调一样,她说:“其实好像陆小凤的红颜知己没一个是好人,到时候有一个算一个,全抓起来就行了。”
西门吹雪也笑了,他说:“……好。”
山间清凉,晨日将升。叶草被晨露压弯,在清风里摇摆。露滴顺着叶脉滑落边缘,晶莹可人,将滴未滴。
忽然一道白影飘过。
叶草剧烈摇晃,露滴被甩落到空中,被晨风震散,堪堪洒落在又一道白影的白色罗衣上。
露滴渗入白衣中,算不得湿,有些潮,却丝毫不曾影响主人的速度。
风中传来一声铃铛的脆响,恍惚间仿佛能见到铃铛所悬之处,一双木屐裹着两只精致雪白的脚趾,不显沉重,倒轻快如风中的精灵。
两道白影很快远去。
遥遥地,似乎听到一个不拨不动却清脆的女声道:“西门吹雪,你耍诈。把溜冰鞋还我。”
西门吹雪的声音遥遥传来,清洌淡漠中似乎带着几分上扬的愉悦,“我很是好奇,你如何把这话说的如此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的声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也是本事的一部分。”
西门吹雪道:“既如此,你便凭本事来取吧。”
……
良久,清脆的女生再次不拨不动地响起:“西门吹雪,你本来就有杀人案底,现在怎么又强抢他人财物?抢的还是捕快。按照大明律……数罪并罚,你应该立刻停止抵抗,认罪服法,并将所抢财物上缴。”
西门吹雪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你若省了这份计算的精力,也许已经追到我了。”
覃逆果然省了计算的精力,就连说话的精力也全省了,小嘴闭得像蚌壳,面无表情地闷头直追。西门吹雪的速度却更快了。
两人白色的身影穿林入涧,飘忽如鬼魅。
暴雨就像深夜闯入村庄的马贼,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可是它来过之后,所有的一切已被它洗劫,被它改变了。
破旧的窗棂被洗去尘土,露出腐败的面容,摇摇欲坠,被风一吹,便发出垂死的咔咔声。院子里的器具散落着,院墙角落的野草也已被洗得青翠如碧玉。
尸体上的鲜血也已被冲洗干净,留下暗沉的血渍混杂在泥泞的土中,宛如通往黄泉之路的阴土死壤。
屋子里没有人,院子里也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尸体被放在一起,摆成一个形状。那是一个字,不多不少,正好是一个清晰完整的“西”字。
陆小凤看到尸体和字时,四周静得仿佛阴狱,没有喧哗,只有死寂。就像他自己的心一样,死沉沉的,没有波动,没有惊讶。
司空摘星在他身边,烦躁地抓着头发,道:“这已经是第二十一家了,陆小凤,第二十一家了。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你难道一定要去那个地方吗?”
陆小凤的脸色很严肃,他最痛恨的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杀人。
可是现在有人在他面前杀了人,二十一家,一百三十二条命。还明目张胆地告诉他,他们是因他而死。
是的,因他而死。
司空摘星并不知道去黄泉之梦的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去那里。
就在陆小凤一筹莫展时,一首童谣出现了。
几个七八岁的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在小巷子歌唱:“彼岸花,彼岸花,黄泉之路在哪里?彼岸花,彼岸花,黄泉之路在这里。十年寒窗榜提名,封侯拜相由天定,妻妾成群子成龙,财源滚滚宝盆来。彼岸花,彼岸花,那里是梦的故乡……梦的故乡……”
陆小凤走过去,问他们为什么要唱这首童谣时,孩子们很坦然地告诉他,是有个穿着蓑衣的叔叔教给他们唱的,还说如果有人问起,就告诉对方,“勾魂使者已然拜会。黄泉之路随后奉上。”
随后奉上的,是二十一家,一百三十二条人命。每一家都留有一个字,由尸体摆出来的字。
字,还未完,命,也还未完。
陆小凤却第一次产生了不要查下去的念头。但他却清楚地知道,已经无法放弃。已经有一百三十二条人命进驻到了他的心里。一百三十二条冤魂在他的心底哀嚎。
一个人的价值有多大?
一百三十二条人命组不成一句话。
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只等同于有人用墨笔轻描淡写的一个横、一条竖。
暴雨后的风也是暴躁的,带着浓重到雨水也洗刷不去的血腥气,腥臭、腐烂,那是人命的味道。
黄泉之路,唯有用人命才能开启。
“陆小凤。”
一道温和的声音带着暖暖的味道如同清冽甘甜的泉水冲刷进他死沉而愤怒的心灵,陆小凤猛地抬起头,惊叫道:“花满楼。”
花满楼远远地站在巷子里,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那笑里有温暖,也有悲哀。他没有靠近,是因为已经闻到了血腥气吗?
司空摘星已经跳了出去,也许他也已经受不了这院子里的死寂和压抑,他跑到花满楼身边,问道:“花满楼,你怎么来了?”
花满楼淡淡地道:“你们要找黄泉之梦,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陆小凤也已走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他已经很久没有喘过气了。“为什么要找你呢?”他问道。
花满楼笑道:“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去过那里,而且,他既不是死人,也不是活死人。”
陆小凤立刻问道:“是谁?”
花满楼道:“我。”
作者有话要说:错了,其实,我说的就是电影,张智霖演的那版
☆、第五十章
陆小凤从来没有想过,花满楼会跟那个一百三十二条人命拼不出一条路的地方有关。
可是现在,花满楼却告诉他,他不但知道那里,还曾经去过。
花满楼已经闻到了陆小凤身上残留的花香,很弱,很浅,几不可闻。他曾经闻过这种花香,但那时熟知各种鲜花的他却罕见地并不确知它的名字。
可是现在,他已经想起来了。
彼岸花。
生长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所以,他也知道了那个地方的名字,黄泉之梦。
忘川河,摆渡人,身无渡资忘归魂。奈何桥,孟婆汤,从此亲朋是路人。能从黄泉之梦出来的人,不是死人,就是活死人。
可是,花满楼既不是死人,也不是活死人。
陆小凤捏着手里已经枯败的花,暗红色的花瓣就像干涸的血迹,干枯得没有一丝生机,残存的花香对陆小凤而言已经消逝再不可闻。
也许世上除了花满楼,再没有人能闻到它曾经诱人妖娆的香气了。